海上風浪太大,救生艇已經開始沉沉浮浮,只能減輕重量。他切了影狀態,至少精神狀態會好一些。
少女躺在窄小的救生艇里,濕漉漉的發絲像是擱淺的游魚。
“割我的頭發。”愛麗絲說。
蘇明安把她的滿頭烏發割到齊肩。頭發吸水的重量確實不低,但遠遠無濟于事。
“再割。”愛麗絲說。
“沒用的,頭發不占多少。”蘇明安說。
“割吧…頭發太長,逃跑也不方便。”愛麗絲卻堅持。蘇明安便繼續下刀,直到她的秀發齊耳。她養了十年多的頭發,就這樣飄散在海水中。
即使這樣,救生艇依然在下沉。
“噗通”一聲,蘇明安只能跳進了海水。一瞬間,冰冷的海水讓他全身都激靈了。
“你躺著,我跟在后面飄著。”蘇明安虛虛扶著救生艇。他全身有裝備的防御加持,至少不會被海浪打跑。
愛麗絲要求互相接替下水。她現在遠離那些神官,五感漸漸恢復,可以撐一會。
海上的時間顯得很漫長,快到下午兩點,他們都很清楚一件事——每隔四個小時,秩序者都會強制昏睡一小時,這就意味著飄在海上的那個人會溺死。
此時是愛麗絲飄在海上,她的雙臂由于長時間維持姿勢,滲出了絲絲縷縷的鮮血。耳邊除了水浪聲什么都沒有,太安靜了,讓人感到頭暈。
“愛麗絲,換我下去。”蘇明安很平靜。
“…”愛麗絲低著頭。
她知道只能讓蘇明安溺死,蘇明安還有分身。這是最理智的選擇。
她的手指松開,逐漸失去力氣,血飄在海上,寂靜的蔚藍里漂浮著幾縷不祥的紅。
他的喉嚨也極為沙啞,只是拉著她的手,把她拽上來。
跳入海里的那一刻,蘇明安的情緒很平靜,溺死相對于其他死法更為漫長,但昏迷后不會太痛苦。
瀕臨兩點,海上逐漸傳來嗡鳴的聲音。
“…是,什么聲音?”愛麗絲輕聲問。
蘇明安抬頭——他看到了海面之上,駛來一艘小型的機械漁船,就像逐漸升起的朝陽。
在看到他們時,漁民們遲疑了片刻。愛麗絲扯著嗓子高聲喊著:“救…救…”她幾乎要把聲帶都喊破,全身的力氣都匯聚在高喊。
漁夫們商量片刻:“重量不行,只能救一個。我們倆要開船!”
“愛麗絲,你上船。”蘇明安說。
只要愛麗絲安全了,他自己的生命可以重來,沒那么重要。
他操控著傀儡絲,把她直接拽到漁船上,自己躺在救生艇上,緩緩閉上眼睛。
“偵探大人…偵探…”她一直在呼喊他。
漁船漸漸遠去。
下午兩點,強制昏睡到來。
當蘇明安再度睜開眼時,他躺在濕潤的沙灘上,不知道這是什么經緯度,明明下午三點,天空中已經月色高懸。黑貓蹲在他身邊,舔著他的臉。
救生艇看來是擱淺了,把昏迷中的他沖到了沙灘上。
他全身酸痛,卻發現旁邊也躺著一個人。
愛麗絲躺在他旁邊,海浪在他們的身上涌起又退去,她的手臂、大腿都千瘡百孔,拉著血淋淋的皮肉。
“我不會讓你死。”愛麗絲側頭,她的眼睫還在墜水。
月光灑在他們的身上,她的眼瞳中滿是血絲。
她說,當一個大浪打過來后,他們都躺在了這里。蘇明安有些無法相信這種幸運。但他詢問了阿獨,阿獨說愛麗絲沒有撒謊,確實是他們奇跡般地都被沖上了岸。他只能把疑問藏在心底。
“我想了很久,我還是想成為神女。因為一個普通的女孩,根本活不下去。”愛麗絲躺著說。
蘇明安抬手,看到腕表上的轉播,堡廷城戰火燃燒、血肉橫飛,景象慘烈。他閉上雙眼,一時間什么都沒有思考,只是靜靜躺著。
…神女。
…愛麗絲。
腕表“叮咚”一聲,諾爾告訴他,可以去教廷了。諾爾已經在教廷埋下了后手,即使現在蘇明安過去,也不會出問題。
“我們要離開海了嗎?”愛麗絲說。
“嗯,離開吧。”蘇明安坐了起來。
她的表情很悲愴,或許這種命運對她而言,確實不值得珍惜。但她的眼神卻蘊含著憧憬——仿佛她正在望向,遙遠的,另一個時代。
就像深處荊棘的人,向往著黑暗深處的一道光。
——那是遙遠的未來,主角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的未來。
——而那片未來,還需要他們走過去。
他們的目光有一瞬間重合了,愛麗絲的瞳孔依然是漂亮的紫色。然后她竟然破涕為笑,笑聲滲透進海浪中。一時間,蘇明安的耳邊只有沙沙的聲音,她的笑聲不在了,海水聲也不在了,她的眉眼彎彎,像是大自然的風聲與他擁吻。
“那時…我們會在結局相逢嗎?”
她的聲音也像是風聲。
——我將燃盡我的所有,為你點亮未來的道路。
——即使你最重要的人不是我,你最在意的也不是我。
——但我依然祈愿,一腔情愿地希望著,希望你能夠長命百歲,希望你能夠歲月漫長…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走吧。”蘇明安說。
低低的風聲,高高的海潮聲,齊平不一的聲音響奏間,海邊的兩道身影緩緩站了起來。
“嚓嚓,嚓嚓。”
像是初見的那天雪夜,偵探牽著小女孩的手,一步一步走過落雪的街道。
“咚咚,咚咚。”
雨水滑落,擦過他們的靴子,直到溶于沙地。
“成為神女后,無人與你并肩,無人與你作伴。”蘇明安說。
“嗯。”
“不能言說,不能傾訴,不能信任。因為誰都可能暗害你。”
“嗯。”
“一旦踏上這條路,你再也無法回頭。即使回頭,也會被來自世界的重負和自己的愧疚感壓死。”
“我知道。”
雨滴斜斜落在他們肩頭,就像輕飄飄的白雪。
而他一直牢牢按著她垂下肩頭的手。
當蘇明安抵達神圣教廷時,成千上萬的騎士與神官們站在廣場上。當蘇明安走入的一瞬間,所有人投來視線。
神靈從高臺走下,沐浴著白色的光輝。水島川空與青鳥一左一右跟隨。教廷的屋檐上,幾道身影錯落而立,是諾爾等人。
所有人仿佛都匯聚在了這里,等待某一聲命運的鐘聲。
而蘇明安高高抬起頭——
高臺之上,是一塊漆黑的預言石壁。
——那是他此行要打破的東西。
他再度確認了背包里的仙之符篆·擴大,牽著愛麗絲的手,走入這片純白色的圣地。
蘇明安的視線與神靈對上,他們同時開口,幾乎分不清彼此的聲音:
“——到此為止了。”
“——還沒有結束。”
蘇明安開始嘗試回檔。
第一周目,他直接向預言石壁沖去,想憑借自己的白色觸須和“神靈無法直接動手”這條規則暴力打破預言石壁,然而所有信徒不要命地擋在他的前面。在他成功打破預言石壁的那一瞬間,他的血量掉到了零。
第二周目,他與神靈談判,要求打破預言石壁。神靈嘴上說同意,卻趁機關住了他,好在他提前埋在身體里的炸彈爆炸了,成功回檔。
第三周目,他向在場的水島川空請求結盟,她沒有發動即死規則殺他,但她也沒有同意結盟。于是他選擇了帶愛麗絲離開這里,在中途,愛麗絲虛弱而死。高燒不退再加上靈魂離體,她撐不了很久。
她死前一直牢牢抓著他的手,反反復復地告訴他,不要難過,這不是他的錯。
第四周目,蘇明安沒有前往神圣教堂,而是直接轉頭回去找離明月。稻亞城的教堂卻已經空無一人,就連蕭景三與朝顏也聯系不上。他站在寂靜的城市里,背著發高燒的愛麗絲,天空霧蒙蒙地壓在他頭頂,他有種一頭栽倒的沖動。
他帶著愛麗絲找了家醫館,醫生們卻對他退避三舍,唯恐被這“被神遺棄的神女”牽連。只有留在稻亞城的呂樹能夠幫忙照顧愛麗絲。
“你現在,在做什么?我感覺你好像很痛苦。”呂樹迷茫地問。
“…”蘇明安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命運模擬器。”
…他現在這樣反復回檔的行為,和玩《命運模擬器》有什么區別?都是在不同周目之間,企圖打出一個好結局。
愛麗絲最終還是死了。
應該是神靈想逼蘇明安使用小蘇回檔,神靈遠程捏碎了愛麗絲的靈魂印記。她的逝去無比突然,上一秒蘇明安還在蓋被子,下一秒她的呼吸就消失了。
天旋地轉的感覺傳來,蘇明安望著愛麗絲的尸體,他沉默地佇立,又望向鏡子中的自己。
他將手指觸摸在鏡面,虛虛摸著自己的臉,他竟有些看不清自己的面容,他到底是白發還是黑發,直播間的彈幕又去了哪里。
第五周目,蘇明安和愛麗絲并肩躺在沙灘上。這一回,他沒有牽著她的手離開。因為他們根本無處可去。
海浪不斷覆蓋著他們的身軀,像是撫摸著兩具濕冷的尸體。蘇明安閉目想要睡一覺,卻突然感到頭上出現了陰影。
“…第幾次了?”陰影的主人這樣問。
蘇明安瞬間睜開眼——他確定觸發的一直是自己的回檔,因為神靈沒有提前埋伏他,不像是觸發了小蘇回檔。所以,這個人這樣問…
“…第一次。”蘇明安回答。
在所有人眼中——這僅僅是他的第一周目,并沒有觸發過小蘇的回檔。誰也不會知道他真的死亡了多少次。
蘇明安看清了是誰——是蘇文笙。
蘇文笙站在他旁邊,投下陰影。在五個周目中,這還是蘇明安第一次在海邊見到蘇文笙,也許蘇文笙之前一直跟著他。
“是嗎?第一次嗎?”蘇文笙捏著下巴:“我確實會保留你回檔的記憶,但這些記憶不會很清晰,只會讓我隱隱知道你回檔了。現在我確實感覺你沒有回檔過,但是…你看起來很疲憊。你卻說,是第一次嗎?”
“…嗯,第一次。”蘇明安說。
“但我感覺你的狀態很難再撐下去了。”蘇文笙說:“給你指一條路吧,如果神圣教堂那邊走不通,就去求助霍牧黎爾國的黑鵲。”
——黑鵲。
蘇明安聽到過這個名字。是持有成神三要素之一“命運之劍”的一位國主。
“為什么幫我?”蘇明安說。
明明之前蘇文笙的立場,是想讓蘇明安投靠神靈。
“因為世界正在相互融合,‘我’也正在發生改變。我逐漸產生了想要幫你的想法。”蘇文笙蹲下身,他的表情第一次這樣柔和。
“我有點不明白。”蘇明安說。
蘇文笙附在他耳邊說:“塔的開啟會讓世界逐步收束并融合,相似的原初也會彼此逐漸產生影響。所以,其他世界里善良的‘蘇文笙原初’,會影響我這個邪惡的‘蘇文笙原初’的性情。你可以這樣理解。”
蘇明安的瞳孔一瞬擴大。
…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想過數十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想過“世界收束”這種可能性。
“這是最深的秘密。我與神靈有過協定,如果我告訴你這些,我會因為泄密而死亡。所以,下次請救下我吧。”蘇文笙繼續附耳說,嘴邊已經流出了血。
“就算我觸發小蘇回檔,神靈也知道你告訴了我這些,你依然會死…”蘇明安說。
蘇文笙的食指搖晃了一下。
他的黑色耳釘反著光芒,看上去分外耀眼。
“不是小蘇回檔。”
…不是小蘇回檔,那是什么?
蘇明安望著對方的雙眼,在那對近乎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瞳中——他看到了蘇文笙眼里倒映著的自己。他們本是非常像的人,包括思維模式都非常像。
思維模式非常像的人——
也許能懂蘇明安的處境。
蘇明安瞬間明白了蘇文笙的意思是什么——不是小蘇回檔,那能是誰的回檔?
不需要過多言語,他按住心底的震驚,立刻將手指刺向太陽穴。
死亡最后,他聽到蘇文笙清朗的笑聲,像是天空一樣干凈。
“去吧,去吧。”
“你將成為最善良的‘你’…”
“你將成為最邪惡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