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軍隊從廢墟的角落走出,為首是一名金發的男人,一雙眼睛像捕獵的鷹隼。
“昆尼爾,這里是烽火庇護所的領地,你怎么能強行殺人?”秋離護住蘇明安,高聲質問。
“哼…”昆尼爾冷笑:“H1928號公民列羅,他的雙親都是神明的忠實信仰者,我只是幫忙懲罰離家出走的叛逆孩子。”
“你這是越界!我們說好井水不犯河水,你們神明派不能踏入我們無信仰派!”秋離臉色漲紅。
“什么無信仰派…你們烽火也不缺聆聽神明之音的人,大家都一樣。”昆尼爾冷笑一聲,看向蘇明安:“這個人是誰?身上沒有源,你們又在外面撿這種‘垃圾’?總是收留弱者,浪費資源,難怪你們烽火庇護所快要活不下去。”
“他不是垃圾——他是三十年前的學者,他肯定很厲害!”秋離高聲道。
昆尼爾陰冷的視線掃視上蘇明安,在蘇明安胸前的名牌停留了一會。
“學者。”昆尼爾的語聲依舊冷澹;“確實是個珍貴人物,但有什么用,難道人類的智慧還能與神明抗衡?”
“他能教啥——造機器人?造彷生人?還是變出個人工智能?三十年前的技術,難道比得上這些年神明大人的恩賜?笑掉大牙了!!”昆尼爾的身邊,一個穿著防彈衣的男人哈哈大笑。
秋離被氣得臉頰發紅。
蘇明安略感無語。當一個人已經走到了足夠的高度,任何污言穢語都像耳旁風。
這些人程度,比論壇上那些噴子的水平差遠了,還要再練練。
直播間里,觀眾一片嘻嘻哈哈:
嗯,比不上,比不上,蘇明安也就領先你們一千年。
我看了路邊的那些機器了,動作僵硬,根本比不上測量之城,蘇明安的三大技術吊打他們幾個時代。
作死的人好多啊,這個凱烏斯塔比測量之城有趣,打臉者一個接一個,爺愛。
那個霖光是什么玩意?雖然變態,但是白毛,我可。
我不可,XP自由但建醫。
秋離給人感覺好像林音小姐姐啊,就是之前組隊的那個奶媽小姐姐。一樣的豪爽,一樣的愛笑,簡直是開心果。
突然,地上少年列羅的尸體飄起了白色的光點。這些光點順著空氣一路流淌,融入獰笑著的昆尼爾的身體。
片刻后,昆尼爾的氣勢竟然強了些許。
看著這一幕,蘇明安突然明白,人類為什么內斗得那么厲害了。
…殺死他人,就可以獲得他人身上的“源”。
這簡直是將所有人關在了一個蠱籠里。為了變強,人們可以主動聆聽他維的低語,也可以殺死身邊的任何人。
昆尼爾轉身離開,絲毫不在意他們槍殺了一個少年。
秋離蹲在地上,伸出手,遮住少年的雙眼。
片刻后,少年的眼瞼合起,他安靜地閉著眼,除了額頭上的傷口,看上去就像熟睡了。
“生命,輕飄飄的。一個人死了,什么都沒剩下…”
秋離的眼中閃動著淚光。
站在原地默哀片刻后,她對蘇明安說:“走吧。”
地面上,少年的尸體已經化為零散的白光,洋洋灑灑飄散于空氣中。在“源”離體后,他整個人隨著寒風而分解,連一點骨灰都沒留下。
生于寒風里,死于長風中。
望著這一幕,秋離怔然地說:
“我不想死。”
“為什么突然說這個?”蘇明安意外。
“我有一天…不會也會這樣死去吧。無聲無息,無人記得。”秋離說:“我只是烽火一個很普通的成員,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我記得你啊。”蘇明安說。
秋離的話語被打斷,她愣了片刻。
“嗯。”她點了點頭:“小帥,你會記得我…”
“叮冬!”
NPC(秋離)好感度:8010(友情線)
他們走向庇護所的方向。
熙攘之聲不斷傳來,卡車的喇叭,摩托車的嗡鳴,人聲鼎沸,那聲音交織錯落而開,聽得人耳膜鼓脹。
人們似乎聚集了起來,他們站在外邊的廣場,被軍隊架著排成一列。
“…這是在做什么?”秋離愣住了。
“砰!”一聲槍聲,人們傳出低低的驚呼。
血跡滲透了土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
“——這就是不敬神明,私自學習知識的代價!!”
高臺上,一名深灰頭發的行刑者高聲道。他的腳邊,是一個滿身血污的孩子。
“這個孩子裝作信仰者混入神之城,窺探被封存的知識!今日我在你們庇護所門口行刑,就是為了警示你們——不要窺探不屬于你們的東西!!”行刑者染血冷笑。
在看到那個孩子的一瞬間,秋離目眥欲裂,像瘋了一樣要撲過去,被蘇明安拉住。
“你干什么?”蘇明安問。
“——那是我弟弟!我親弟弟——他們殺了我的親人!!”
秋離的聲音瀕臨破碎,雙目通紅。
蘇明安望見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種極致的絕望。
秋離已經憤怒到了極致,以至于她沒發現,身上沒有源的蘇明安,為什么能制住她。
“你不是說不能違抗神明嗎?那是神明代行者的命令,你不能沖上去。”蘇明安澹澹說。
“——那是我弟弟!”
“嗯,我知道。”蘇明安說。
他知道她很憤怒,但現在還不是出手的時候。
這個世界很糟糕。
但糟糕的世界,就是要被他改變的。
即使他能把這些人都殺光,但只會招來災禍。現在的條件,還不夠全面開戰。
聽見蘇明安的話,秋離痛苦地止住了步子。
她吸氣,又吐出氣,想把所有的憤怒和悲傷都這樣發泄出來。片刻后,她扶著電線桿,勉強站直身體。
望著一臉平靜的蘇明安,秋離發現,她好像自始至終,都沒看見他有情緒波動。
哪怕是面對霖光的時候。
“…小帥,你總是這么冷靜。”秋離說:“三十年前的人,都冷靜到這種地步嗎?”
“我比較特殊。”蘇明安說。
秋離眨了眨眼。
她移開視線,怔怔凝視著漸漸散場的人們:
“我其實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弟弟…他一直喜歡那些精尖的科技,但神明賜予的高端技術,都被神明陣營掌握,非信仰者不可能接近。于是,他假裝是信仰者,以身犯險…”
“弟弟知道會死,但他寧愿在臨死前,滿足自己求知的欲望。”
“他是抱著必死之心去學習的。”
最后,他倒在了處刑的高臺上。
朝聞道,夕死可矣。
秋離走向染滿血跡的高臺。
一步,兩步,三步。
尸體化作的白光,在空中散裂而開,她閉著眼,像是要擁抱這些光點。
白光散去,高臺寂靜無聲。
她輕聲說:“總有一天…”
蘇明安走上高臺。
蒼青與洋紅混淆的天色下,黑發的少女站在搖晃的薄暮中,她淚水上涌,卻站得堅定,纖細的身形立于血泊之中,像是在向命運宣戰。
“小帥,你知道,我們的庇護所,為什么要叫烽火嗎?”秋離說:“我們的首領,他將領導我們…走向沒有神明的‘新世紀’。”
“人們畏懼黑夜,因為到了夜晚,會很冷,比白天冷許多…會凍死人。可怕的異獸會活躍起來,許多像十一區這樣的臨時聚集地會毀滅。”
“但首領,他是我們眼中不滅的烽火。只要和他待在一起,跟隨著他,我們就永遠擁有未來。”
蘇明安聽著她的聲音。
從她充滿希冀的話語中,能勾勒出一名英明、睿智、充滿勇氣和決斷力,極具領導魅力的烽火首領。
透過寒風,他望見烽火庇護所里熱鬧的景象。
疾馳而過的摩托車,載著物資的大卡車,身著棉服棉衣的人們,駐守在哨卡的哨兵…
物資需要點數來兌換,進入庇護所需要核查身份,人們身上都有保暖的衣物,路邊沒有凍死骨。
這處庇護所人來人往,秩序井然。
秋離站在風中,她的黑發隨風而起,像是畫紙上的水墨,散出飄逸而柔和的濃澹。
她沒忘記她腳踩著的是她弟弟的鮮血。
她微微抬腳,遺留的血跡黏在她的鞋底。
“無論高等文明是心懷鬼胎,還是好心。這個世界——都不需要神明。”她說。
妖狐面具別在她的側臉,面具背面,是一行小小的祝福,姐姐一定要平安活下去——那是她弟弟臨走前寫下的話語。
她取下面具,盯著這行小字。
“我們要延續人類的火種,就不能服從于天際的高等文明。總有一天…我將將其打下神壇,實現我們夢想中的世界。”
說到這里,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群芳還要瑰麗。這是蘇明安遇見她以來,她最美麗的一個笑容。
“從此以后。”
“…沒有人會為即將到來的黑夜而擔驚受怕。”
“這是我們的理念…也是,我個人的愿望。”
她微側著臉,清澈的眼睛,倒映著這片洋紅的大地。
她說:“我們的理念是不是太遙遠了?”
“沒有。”蘇明安說:“很好。”
秋離抹去淚水。
“小帥,我知道你肯定很厲害,庇護所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學者。”
“我以前沒怎么交過朋友。”秋離微笑:“但你的身上有一股令人親近的氣質,你…是我這年來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蘇明安無奈,又是魅力值惹得鍋。
“等回去后,我給你看我的畫室吧。”秋離昂起下巴,她的眼神很亮:“我很喜歡畫畫,雖然所有人都說這沒用,但我就是喜歡,我總覺得握著畫筆的時候,我才是活著的,其他時間,不過是為了維持身體機能而行動。人要是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那不是太無趣了嗎?”
蘇明安有些驚訝,這是個很棒的理念啊。
沒想到,他隨便認識的一個女孩,能有這樣的想法。
秋離捏緊手里的面具,她笑著轉過身,面對著他:“你應該不喜歡‘小帥’這個名字,以后我就不這樣叫你了。你想要一個姓嗎?你好像忘了許多東西,以后我可以罩著你…”
“呃,我覺得…”蘇明安說。
這時,秋離突然向前走了一步。
“嗯?”蘇明安看著突然靠近的她。
她的眼神變得怔忪,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半秒鐘不到,那眼神漸漸變成了絕望。
她似乎想轉身逃跑,但最終她還是站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那一向愛笑的嘴唇,勉強勾勒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
“還是…到了這一天。”她說。
蘇明安剛想轉頭——
“砰!”
一聲槍響。
秋離的身形,向他的方向倒去。
她靠在了他的肩上,濕潤的觸感擦過他的臉頰。
那是血。
從她額頭上飚出來的,灑了他一臉的,鮮紅的血,有燒灼似的痛感。
她近乎氣音,微不可聞。
“…記住我。”
更多的話,她說不出來了。
妖狐面具砸落在地,從中間斷裂而開,鮮紅的繩結散落,像是死去的緋蝶。
蘇明安一動不動,安靜地保持這個姿勢,直到她的軀體漸漸化為虛無。
白光從她的身上升起,向著他的身后涌去。
我有一天…不會也會這樣死去吧。無聲無息,無人記得。
生命,輕飄飄的。
他轉身。
開槍的人戴著護目鏡,一頭燦爛的發絲隨風揚起。
秋離被槍殺了。
——蘇明安這才注意到,秋離化作的白光中,有血紅的色彩。
他忽然明白——之前的秋離,為什么總會眼神朦朧,記憶模湖。
“和神明的‘同化度’越高,我們越容易思維混亂。這種癥狀,我們稱之為缺失病。意為——失去自我,變成一個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發病者必須要被及時殺死,否則會傳染他人。
他們死后,尸體上會染出血紅色的光。
小帥。
我不想死…
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她早就知道她會死。
而且,就在最近。
只是正好是這一天,她被發現了。
在她才交到新朋友的時候,在她剛想暢想人生的時候。
槍殺秋離,沒有問題,這是“正確的”。缺失者會傳染他人,必須要被及時抹除,開槍的人沒有錯。
她只是…活在了一個不太和平的年代。
然后…得了一個不太好的病。
洋紅的薄暮下,開槍者的米色長發晃著一圈暈紅的光,像是與天空中緩緩下落的太陽融為一體。
槍口漂浮著煙氣,開槍者取下護目鏡,露出一雙湛藍的雙眼。那是一個漂亮,端莊的女人。
在望見蘇明安時,女人勾起微笑。
她突然,甩開身上沉重的護身衣,像是擁抱太陽般撲了上來——對著蘇明安。
蘇明安怔怔凝視著對方的面容。
開槍者是——
會議中2號女人,特蕾蒂亞的模樣。
可是在現實中,他們根本不可能見面。
“老師!”
米色長發的女人撲到他的面前,叫著這個稱呼。
透過呼嘯的冷風,蘇明安突然恍然。
十個聚集地,被欺壓的十一區。
…十座上城,末日城。
神明。
…他維。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在圣堂了解到的,測量之城的歷史。
新時代若要更替舊時代,必定會爆發血腥。歷史上,末日城英雄亞撒·阿克托的崛起,應當也不是一帆風順。阿克托若想改換以往的人治,將人類完全交予黎明系統,必定會受到原先統治階級的強烈反彈。
那個年代,那段時光…應該是一段令人熱血沸騰,生活在血與火里的革命者年代吧。
人治與機械治、新舊時代的更替、守秘者與背叛者、城邦統治與外城窺視、軍隊與派系的交鋒…期間犧牲者和理想者不知何幾,英雄輩出。
他用廢棄的金屬資源、上個世紀遺留的智能技術,武裝了被遺棄的“低等人群”們,硬生生打起了反擊。
亞撒·阿克托勝利了,他打贏了“黎明之戰”。
這場爭取自由的戰爭,長達四十年。
——以災變后第32年起始,以災變后第72年告終。
蘇明安微微,微微移動著視線——
他看見了旁邊廢墟樓上,飄動著的,鮮紅如血的橫幅。
那字跡扭曲歪斜,似沾染了無數人的血,勾勒著熱烈的血與火。
人類災變后,第32年 人類土地喪失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