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之中,東窗之下——
碩讬與張尚隔著一方小幾相對而坐,正在用著午飯,菜是四菜一湯,都是精致的吃食,一旁還有一壺太白釀。
這時,有奴仆面色倉皇,進來稟道:“王爺,漢廷鴻臚寺的官員要見王爺。”
碩讬一張雄闊、威武的面容之上見著不虞,沉聲說道:“沒有看到本王正在吃飯嗎?這漢廷真是毫無待客禮數,這么多天,最大的官兒也不過見了一個三品。”
那仆人面色難看,急聲道:“王爺,豫親王被漢廷斬首,大漢不再提著和議了。”
碩讬聞言,手中快子“鐺”地砸落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臉上見著惱火翻涌,怒道:“他們怎么敢?”
張尚面色也有幾許飛快變化,忙說道:“王爺息怒。”
這時,外面已現出爭吵嚷鬧之聲,分明是大漢鴻臚寺的官員與正在門口看守警戒的女真仆從發生了沖突。
碩讬陰沉著一張臉,沉聲道:“去看看。”
說著,與張尚一同出了廂房,來到外間,映入眼簾的就是鴻臚寺的官員以及大批煞氣騰騰的錦衣府衛。
為首者是一位相貌年輕的官員,將近三十歲,身長七尺,面皮白凈,其人是鴻臚寺丞閔存仁,目光睨了一眼碩讬,聲音冷冰冰說道:“碩讬,圣上有諭,我朝在太廟獻俘,邀請女真親王觀禮。”
碩讬聞言,心頭驚怒,面色鐵青,道:“爾漢國獻俘,與本王何干?”
那鴻臚寺丞閔存仁冷笑一聲道:“你為女真親王,自要去見見犯我漢土的寇虜的下場!來人!”
“諾。”
隨著應諾之聲四起,錦衣府衛紛紛抽出刀來,兇神惡煞地看向碩讬一行。
“是本官請著兩位前去,還是讓人捆著兩位去?”鴻臚寺丞瞇了瞇眼,沉聲道。
碩讬臉色陰沉地看向周圍一大群的府衛,與張尚交換了個眼色,冷哼一聲,也不多言,二人領著兩個扈從,下了樓梯,向著太廟方向而去。
此刻,不僅僅是鴻臚寺下轄的驛館中收到已罷和議、太廟獻俘消息。
隨著大漢朝廷罷和議之聲,斬女真親王多鐸首級,懸掛于宮門,神京百姓已知朝廷的三不原則以及漢虜不兩立。
而隨著錦衣府密探以及廠衛四處擴散著朝廷將在太廟獻俘的消息,整個神京城的百姓,上至士林,下至販夫走卒,都差不多陷入一種興奮的氛圍中。
神京百姓紛紛向著太廟所在街口聚集,打算瞧著熱鬧,一時之間,可謂萬人空巷,奔走相告。
太廟就在安順門東南方向的位置,太廟三殿為陳漢帝王祭祖大典之地。
前面有這一條街喚作太廟前街,此刻女真俘虜近百人都被赤裸著上半身,繩縛而行,被錦衣府衛以及內衛押送看守著。
這些都是當初在海門之戰時,兩軍水戰之時,從女真戰船上落入水中逃生的女真八旗驍勇。
賈珩此刻騎在一匹棗紅色駿馬上,手持韁繩,目光平靜,身后跟著錦衣府的探事,身旁兩匹駿馬之上,咸寧公主與小郡主各是一身飛魚刺繡千戶服,作錦衣衛打扮,領著一大批錦衣府衛向著太廟而來。
李嬋月騎著駿馬,一手抓著韁繩,好奇地張望著四周,少女那張秀麗玉容上滿是好奇之色。
少女從小也隨著咸寧公主打獵,并非手誤縛雞之力,此刻一身飛魚服,腰間懸著繡春刀,如非身形嬌小,倒也有幾分英姿颯爽的意味。
相比瀟瀟、咸寧那般高挑,嬋月身量中等,的確不像是老陳家的血脈。
賈珩思忖著,轉眸看向李嬋月,低聲說道:“嬋月,別東張西望,專心看路。”
李嬋月秀眉揚了揚,嗔白了一眼賈珩,少女青春靚麗的氣息無聲流溢,有著一股奶兇奶兇的氣韻,捏著嗓子,古靈精怪說道:“都督,我在觀察周圍,預防刺客。”
小賈先生,就只許我看你是吧?
賈珩看向小郡主,對上那張嬌憨可愛的眉眼,心道,等回去非要讓嬋月穿這一身兒不可。
其實說來,嬋月抑或是咸寧,差不多也可以有著夫妻之實了。
總是隔靴撓癢,閾值多多少少都有些提高。
兩人的年齡倒也不用擔心什么,只是防備著別有了身孕,不過,經他封侯以后,端容貴妃似乎也開始贊成咸寧與他的親事。
賈珩思緒紛飛,沿著太廟前街向著太廟行去,此刻街道兩側的巷口已見著不少百姓向著太廟蜂擁而去,但在路口就為府衛所攔阻。
魏王府,前院廳堂之內——
正是午后,冬日暖陽照耀在庭院中,天地之間似有了一些暖意。
魏王陳然坐在一張梨花木椅子上,其人剛剛用罷午飯,正與宋璟、鄧緯二人品茗敘話。
陳然年輕俊朗的面容上見著感慨之色,說道:“舅舅,朝會結果已出,朝廷不再與女真言和,賈子玉經此一事,可謂大獲全勝。”
宋璟點了點頭道:“齊黨主政要告一段落了,這次和戰之爭,齊閣老保持沉默,就可見齊黨在為將來留著后路,保留元氣。”
鄧緯道:“齊閣老前往江南與永寧侯共事一段,深知永寧侯底細,這次不愿下場倒也不足為奇。”
陳然道:“舅舅,你看這賈子玉如何?如今,朝堂再無楊閣老制衡。”
宋璟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永寧侯與齊浙兩黨爭執一場,士林之中不少視永寧侯為異類,浙黨也多有不滿,以后朝爭愈演愈烈,于國家社稷未必是幸事兒。”
魏王默然片刻,說道:“舅舅,那還是沿襲先前之論嗎?”
先前就是極力拉攏著賈珩,起碼要與賈珩交好。
但是賈珩一直吊著魏王,魏王也需要朝堂官員以及士林的支持。
宋璟道:“殿下原與永寧侯是友非敵,一切照舊即可,但殿下不能站在士林的對立面,一些朝政大事審慎參與。”
陳然聞言,面上現出思索,旋即,凝眸看向一旁的鄧緯,道:“鄧長史覺得此后朝局將何去何從?”
鄧緯道:“齊黨經此一事元氣大傷,楊閣老首當其沖,浙黨從此勢大,以圣上之性情,勢必要以永寧侯與楚黨平抑,而忠順王廢為庶人以后,諸藩也將有大用,至于永寧侯在江南就與浙黨屢有齟齬,將來斗爭會愈演愈烈。”
陳然追問道:“那鄧長史以后如何與賈子玉相處?”
“殿下為天子嫡子,的確不能得罪士林,與永寧侯公私有別,不遠不近就是了。”鄧緯笑了笑,說道:“現在當務之急是將五城兵馬司握在手中,做出一些實績來,對虜戰事,勝負未可知也。”
魏王點了點頭,道:“孤也是這般心思,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相比旁人,孤與賈子玉關系還算親近。”
宋璟道:“咸寧不是與賈子玉說了,未知消息如何?”
“聽咸寧所言,子玉已經答應了,不過咸寧也不想再參與此事。”魏王皺了皺眉,想了想,道:“此外,南安郡王與永寧侯經此朝爭,只怕勢同水火,孤夾在其中,也是左右為難啊。”
賈珩在大殿之上請斬南安郡王嚴燁,此事自也隨著群臣下朝流傳了出去。
鄧緯沉吟片刻,道:“南安郡王也不至于禁絕殿下與永寧侯來往才是。”
魏王嘆了一口氣,道:“此事難說。”
軍機處定是要決出個勝負,如果兩方仍是不死不休,將來他還要作個中人轉圜調和。
宋璟道:“其實于殿下也是一樁好事兒。”
迎著魏王的疑惑目光,宋璟道:“兩條腿走路,也能穩妥許多。”
南安郡王這等外戚勢力也需要制衡,如果將來然兒上位,賈嚴兩家也能互為牽制。
就在幾人議論之時,外間的仆人說道:“王爺,宮中的戴公公打發了內監,說圣上要在太廟舉行獻俘大典,讓王爺與王妃前往太廟觀禮,還有派五城兵馬司的差役兵丁到太廟前門街協助府衛彈壓街面,以防百姓沖撞大典呢。”
魏王聞言,心頭一震,起得身來,道:“告訴那位公公,孤這就出發。”
說著,目光振奮地看向宋璟,說道:“舅舅,去太廟。”
宋璟點了點頭,與鄧緯一同送著魏王在魏王府典軍方敘的護送下前往太廟。
在西南方向的觀禮臺上,人頭攢動,一架澹黃色的傘蓋之下,崇平帝在一眾內監和府衛的簇擁下,扶著欄桿眺望著。
身后軒峻、壯麗的宮殿在冷峭、刺骨的寒風之下巍然矗立,飛檐構角的殿宇,在皚皚白雪微覆中,朱甍碧瓦現出一角,見著幾分纖麗妍美。
而在西南方向,一座飛檐勾角的井亭之上,彩色帷幔為屏,對牌高立,宋皇后、端容貴妃以及馮太后、大批宮妃,陪著太上皇同樣眺望著太廟前 街之上。
此刻,街道兩側已經站滿了警戒的錦衣府衛和內廠廠衛。
戴權躬身,小步而來,低聲說道:“陛下,文武百官已在安順門左闕恭候著了。”
太廟獻俘,自然不可能將俘虜進入殿中,驚擾陳漢的列祖列宗,而是在殿前的廣場上舉行。
“召文武百官至前殿觀禮。”崇平帝面色微頓,向著戴權問道:“永寧侯呢?”
戴權道:“陛下,已經派人去寧國府知會了。”
下午是太廟獻俘,這樣的盛典顯然是要賈珩這位平定寇虜南侵的當事人親自出現,否則總歸要差了一些意思。
崇平帝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內監道:“陛下,魏王、齊王、梁王從太廟西北門來了。”
不大一會兒,魏王陳然,齊郡王陳澄,梁王陳煒從太廟西北門過來,來到城門樓,快行幾步。
說來也巧,幾位王爺幾乎是前后腳到來,也不知是不是互相打探著對方府上的動靜。
齊郡王與魏王、梁王紛紛向著崇平帝拜道:“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平帝今天心情不錯,目光慈祥柔和幾分,說道:“都平身吧。”
看向幾個兒子,暗道,現在就差楚王還有澤兒。
念及此處,問道:“八皇子呢。”
那內監道:“陛下,已隨著太后娘娘在東南井亭觀禮。”
崇平帝點了點頭道:“去將八皇子領過來。”
孩子就要從小教育,如果能培養一個周王弟那樣的賢王,于社稷也是有著大用。
那內監應了一聲,連忙傳圣諭去了。
齊郡王陳澄小眼睛中閃過思索之光,思忖著獻俘一事來。
經過此事,那賈珩小兒更為勢大,一味再與其直接沖突就有些不智,只需要暗中蟄伏,在關鍵時候讓父皇相疑、猜忌就是。
而賈珩因咸寧一事與魏王關系特殊,得想個法子挑撥才是,聽說南安郡王與小兒勢同水火,或許這是個機會。
崇平帝等候著,不多時,幾個內監和嬤嬤領著八皇子陳澤來到城門樓。
陳澤臉上見著欣喜之色,向著崇平帝行禮說道:“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萬歲萬萬歲。”
崇平帝目光溫和地看向那小童,道:“澤兒起來,與你魏王兄他們站在一塊兒。”
魏王陳然笑道:“澤兒過來。”
梁王陳煒也拉過陳澤的手,陰鷙的面容上見著笑意,說道:“澤兒這般高了。”
別說,還真有一派天家兄友弟恭的模樣。
只是陳澤明顯有些害怕這個梁王兄,倒是與一旁的魏王親近不已。
齊郡王瞥了一眼三兄弟,心頭涌起一股冷意。
就在這時,一個小內監匆匆跑將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向著崇平帝稟告說道:“陛下,永寧侯已至前門。”
崇平帝循聲而望,果見著宮門前的寬敞的街道上,身形挺拔的蟒服黑冠少年,在一道石碑前下得馬來,正是太廟門前的下馬碑。
崇平帝目力極好,一眼瞧見那身穿飛魚服,身形高挑的咸寧公主,冷硬的面容上見著幾許和緩之色,說道:“咸寧也過來了。”
賈珩面色肅穆,將韁繩丟給隨行的錦衣府衛,與咸寧公主、清河郡王在一眾錦衣府衛的護衛下,向著太廟的拱形宮門而來。
此刻正是北風呼嘯,撲打在臉上略有幾許寒意。
“先生,剛才我看到父皇了。”咸寧公主如飛泉流玉的清冷聲音中隱有幾許驚喜,說道。
賈珩溫聲道:“咱們快過去吧,圣上說不定有些等急了。”
太廟獻俘這種事,他其實只是起個頭兒,并不想出太多風頭,在這件事兒上男主角是天子,他是導演,不能因為女演員漂亮,導演就親自上陣。
此刻,賈珩與咸寧公主以及清河郡主進入太廟區域,登上石階,在內監的引領下,登上城門樓。
“微臣見過圣上。”賈珩快行幾步,嗯,就是那種登子小跑上前的模樣,朝著那中年帝王行了一禮,恭謹說道。
咸寧公主也近前,無翼山字冠下,幾如天山雪蓮的明麗玉顏上見著欣喜,喚道:“父皇。”
小郡主同樣規規矩矩行了一禮,然后站在賈珩身旁,凝眸看向崇平帝。
崇平帝瘦松眉下的目光投向那少年,目中見著幾許欣賞,說道:“子玉無需多禮。”
“嬋月也過來了?”崇平帝看向一旁李嬋月,見著那少女含羞帶怯的眉眼,輕聲道:你舅母在東南角的崗樓,你過去看看吧。”
如果不是晉陽當初有言,其實按皇后的意思,嬋月許給梁王親上加親倒也合適。
小郡主“唉”地應了一聲,然后來到咸寧公主身邊兒站定身形,目光卻離不開賈珩的身上。
另外一邊兒,陳然近前道:“咸寧過來了?”
咸寧公主點了點頭,見禮道:“魏王兄。”
梁王也過來打著招呼,目光看向那眉眼清絕、幽麗的少女,笑道:“五姐怎么穿著這一身兒?”
咸寧公主笑了笑,清聲道:“為著出行方便,不好看嗎?”
梁王笑道:“怎么不好看?英姿颯爽。”
三兄妹從小一同長大,又是宋家姐妹所生,感情十分要好。
說著,看向一旁的齊郡王,落落大方地打了個招呼道:“見過齊王兄。”
齊郡王笑了笑道:“五妹現在愈發了不得,執掌錦衣府衛也不在話下。”
這時,陳澤伸著手道:“五姐,抱抱。”
咸寧公主道:“澤兒,你都多大了,還要大人抱著,母妃呢?”
“母妃和母后在那邊兒觀禮呢。”陳澤笑了笑,兩個豁牙,說著,目光則是落在不遠處的蟒服少年身上。
陸先生說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正妻,如是兩個正妻是要亂著禮法的。
永寧侯是有著妻子,母后和母妃又打算讓姐姐嫁給永寧侯為妻,陸先生說臣子因媚寵而悖逆禮法,人心喪亂,此乃取禍之道也。
真的是取禍之道嗎?
陳澤眨了眨眼,這時卻覺得自家臉頰被捏了下,抬眸卻見著笑意盈盈的自家姐姐,輕聲說道:“澤兒想什么呢,眼珠骨碌骨碌的。”
賈珩這時取出一個單筒望遠鏡,說道:“圣上,這是臣當初所言觀海戰形勢的望遠鏡,圣上可借此觀之望遠。”
這個時候已經有老花鏡,比如賈母就有一副,偶爾需要看書的也會拿出來戴上,因此對望遠鏡倒也不會如見鬼魅。
崇平帝聞言,拿過賈珩遞來的單筒望遠鏡,冷硬面容之上現出一抹訝異,說道:“這是子玉先前奏疏上提及的望遠鏡。”
在先前的戰報奏疏上,賈珩不止一次提及這望遠鏡的妙處。
此刻,齊郡王也投將過去目光,或者說從賈珩一來,這位郡王目光就始終落在賈珩身上。
咸寧公主解釋說道:“父皇,此物是先生研制出來的,可以在兩軍對陣之時,司寇敵情,于兩軍對壘之時臨機應變頗有助力。”
說著,在一旁給崇平帝普及著望遠鏡的用法。
陳澤揚起稚嫩的臉蛋兒,如黑葡萄的眼睛骨碌轉著,頗為好奇。
崇平帝聽咸寧公主所言,心頭也漸漸有些納罕,接過望遠鏡放到眼前,眺望著神京城的街景,鱗次櫛比的房舍上方,連屋嵴之上的鴟吻小獸上面剝落的白灰都一清二楚。
心頭就是微驚,而后,拿著望遠鏡開始向著街道望去,低聲說道:“果然視野清晰,一如眼前,用之觀察兩軍敵情的確是一件利器。”
賈珩道:“荀子曰,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這望遠鏡不僅能用之航海、偵查敵情,還能在夜晚觀星。”
崇平帝應著,不由拿著望遠鏡向著太上皇所在的井亭方向望去,只見太上皇逐漸映入眼簾,那蒼老容顏神情的細微表現,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也不知什么心緒,這位天子又將視線移至一旁的馮太后。
嗯,大老爺們看見自家老爹的面容,自然沒有多看的心情。
見著頗有幾分興致盎然的天子,戴權嘴角抽了抽,說道:“圣上,楊閣老還有韓閣老領著文武百官,已經來到前門等候。”
“讓他們上城門樓觀禮。”崇平帝說著,然后放下望遠鏡,目光投向賈珩,說道:“此物窺伺宮禁,子玉要嚴防流于民間,為敵寇所用。”
賈珩拱手道:“圣上明鑒,此物目前才寥寥幾只,圣上,臣已為每只望遠鏡都編了號,只有高級將帥才能使用,而且一旦事急,即刻銷毀。”
心頭暗道,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歷史局限性。
崇平帝點了點頭,說道:“子玉心頭有數就好,不過此物用來將帥觀察敵 情,調兵遣將的確是一件利器,此物既然子玉還能造出,朕先留下了。”
賈珩拱手應是。
兩人正說話間,就見從宮門廊道前來的文武百官大隊而來,自宮門徐步而入。
崇平帝看向那少年,說道:“子玉,你去看著那女真俘虜。”
賈珩拱手說道:“是,圣上。”
說著,在幾個內監的引領下出得前門,來到街口東頭兒的一座宅院,此刻不少府衛看押著女真俘虜。
這些正白旗的旗丁,皆半是赤裸上身,一副垂頭喪氣之相。
賈珩一眼掃將過去,大約有著九十多人,身上尚穿著殘破不堪的女真旗服,白色棉布早已弄得皺巴烏黑,一張張蓬頭垢面的臉上,多是見著麻木和頹然之色。
經過這一路押運的顛簸折磨,有不少都已形銷骨立,面頰凹陷,眸中也多無神采。
“都給這些女真嘴上塞上破布,扎好囚服綁腿。”賈珩看向那為首拱手而立的內衛千戶和錦衣千戶,沉聲道。
如果等會兒在太廟之內破口大罵,或者大小失禁,那就不成體統,現在及時預防著這種隱患。
那內衛千戶拱手應了一聲,然后,吩咐著周圍的府衛依言行事。
等了一會兒,賈珩目光掃向在場的一眾府衛,道:“出發。”
而此時此刻,楊國昌與韓癀已經領著文武百來到太廟前殿,不僅如此,女真使者碩讬以及張尚兩人,也在鴻臚寺官員的“相請”下,來到城門樓觀禮。
“鐺鐺…”
金鐘忽地響起,陣陣悠遠而清脆的聲音,似乎在時隔多年之后喚醒著沉眠許久的大漢太祖、太宗。
城門樓之上,崇平帝與一眾大漢文武百官看向街頭盡頭,那是聞訊而來的神京城中士民。
太廟外間隔著一條街,在錦衣府衛的相隔守衛之下,不少百姓正在踮腳眺望,試圖看著熱鬧,五城兵馬司和京兆府派出了不少差役,此外還有京營的軍卒手持雁翎刀維持著秩序,以防出現踩踏事故。
而賈珩帶著一眾錦衣府衛監押著眾俘虜,出了一座跨院,讓開人群,向著太廟的正前門而去,因為要行一箭之地,正好也能讓街口等著的神京百姓瞧個真切。
除了女真俘虜以外,還有女真親王多鐸的頭顱,也被幾個內衛托盤端著,還整理了遺容,看著雙眸緊閉,并無多少兇戾之相。
賈珩聽著周圍的歡呼聲,騎在馬上,手持韁繩不疾不徐地行進。
暗道,這就是圍觀的天性作祟。
此刻,圍觀人群之中,嘈雜一片,紛紛都看向那托在木盤之上的頭顱,一些小孩兒就被身邊兒的大人捂住了眼睛。
“那就是多鐸的腦袋?看著和豬狗之頭也沒什么兩樣。”有人笑著說道。
身穿員外服,商賈打扮的中年男人,墊著腳瞧著,笑道:“這人砍了腦袋,都一樣。”
這時,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大漢說道:“那就是永寧侯?看著真是年輕,年歲好像還不到二十歲。”
老者感慨道:“你看那女真人,比我們漢人也沒什么兩樣。”
“瞧著還要瘦了一些,以前怎么都打不過呢?”有人痛心疾首,哀嘆不已。
一眾百姓喧鬧議論,七嘴八舌,倒是十分熱鬧。
而隨著賈珩以及一眾錦衣府衛押送著女真俘虜向著太廟行去。
此刻,太廟前門城門樓上,崇平帝身旁的一眾官員同樣小聲說話,只是有不少目光看向女真親王碩讬的臉色,見其臉色陰沉,拳頭握得嘎嘎作響,心頭或冷笑,或憂懼。
這要惹怒了東虜,入寇之后再造殺孽,如何是好?這永寧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還有官員則是好奇地看向天子手中拿著的長筒,不明覺厲。
這時,崇平帝將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一旁的戴權,說道:“楊閣老不是說身患目疾,讓子玉研制的望遠鏡給他拿去瞧瞧。”
戴權聞言,心頭古怪了下,連忙應命下來,來到楊國昌近前,將單筒望遠鏡遞將過去,說道:“閣老。”
楊國昌面色詫異,嘴唇翕動,問道:“這是何物?”
一旁的韓癀原本低頭和趙默敘話,見到戴權手中的望遠鏡,目光閃了閃,暗道,這就是賈子玉提及的海戰當中的望敵利器?
基于對朝廷之中形成賈黨的憂懼,韓癀比誰都關注著賈珩的勢力發展,通過各種在江南的故舊,早已將賈珩在江南取得的那場大捷的細情本末弄清個七七八八。
韓癀道:“這戴公公,是望遠鏡吧?聽說可以登高望遠。”
戴權笑道:“韓閣老好眼力,就是此物,這是剛才永寧侯遞送過來的,陛下說可為刺探敵情的軍國利器。”
然后,轉眸與楊國昌低聲敘說著,使用望遠鏡的關要。
楊國昌面色頓了頓,雙手顫巍巍拿起望遠鏡,抬起看向不遠處眺望,心頭不覺就是一驚。
原本在遠處的景物竟如眼前一般清晰。
過了一會兒,將望遠鏡拿下來,面色略有積幾許復雜,感慨道:“此物視遠如近,的確是一件巧器。”
這許就是他先前說的,賈珩小兒得大漢氣運所孕育,在對虜戰事上自有一番作為,所以才有這等奇技淫巧。
其實,楊國昌以微末小吏的濁流出身,因善于理財而為崇平帝不拘一格提拔,與四川總督高仲平同為崇平帝的心腹重臣,反而沒有那些清流一般視工匠為粗鄙賤業。
韓癀道:“戴公公,我看看這望遠鏡。”
戴權接過望遠鏡,笑道:“韓閣老,請。”
韓癀接過望遠鏡,向著正在趕來的眾人望去,心頭同樣微微驚了一下,放下望遠鏡,說道:
“此物當真是軍國利器,只是如落在歹人之手。”
戴權笑了笑道:“韓閣老,陛下方才也是這么提點永寧侯,永寧侯也有防備手段。”
看著那一幕,南安郡王冷哼一聲,目光陰沉幾分。
賈珩小兒自知打不過女真,就想著用什么火銃、望遠鏡增加勝算,但與女真兩軍決勝,多在弓射爭鋒,豈在于此?
這時,隨著賈珩領著一眾女真俘虜接近太廟的前門,站在城門樓上的崇平帝以及大漢群臣都齊刷刷地看向那女真俘虜。
此刻,賈珩將手掌立起,說道:“跪!”
隨著一聲令下,押送的府衛按著女真正白旗旗丁,向著城門樓上的崇平帝跪下。
賈珩此刻也翻身下馬,拱手道:“啟稟圣上,女真正白旗俘虜押到,匍匐朝見天顏,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賈珩的一聲音,周圍押送著女真俘虜的錦衣府衛和內衛則是按著女真俘虜跪將下來。
有一些女真旗丁早已有氣無力,也沒有抗拒,就輕而易舉地跪拜,還有一些桀驁不遜仍在掙扎,但很快就被兩旁的大漢錦衣府衛死死按倒在地。
此刻站在城門樓上邀來觀禮的女真親王碩讬面色陰沉似水,手中握緊的拳頭狠狠砸了砸城墻頭,“砰砰”響聲中,手上鮮血淋漓,不遠處的張尚臉色也不大好看。
此刻,不少府衛將二人團團圍攏而住,自不會容許二人發難。
就在這時,內監來傳,天子讓碩讬與張尚這兩位女真正副二使近前問話,同時另外一邊兒前來觀禮的朝鮮將校等人也近前而來。
嗯,顯然對天子而言,這個時候,如果裝逼沒有背景板,無疑是相當無趣的,就成了拋媚眼給瞎子看。
不大一會兒,碩讬與張尚在一眾錦衣府衛和內廠廠衛的“保護”下,來到城門樓去見崇平帝,另外一邊兒朝鮮水師將校則在李道順的引領下前來。
見著下方的女真正白旗旗丁,朝鮮水師將校面色有些不自然。
崇平帝看向碩讬以及張尚二人,目光冷芒閃爍,面色如霜。
“跪下。”一個錦衣將校在碩讬身旁冷喝道。
碩讬冷哼一聲,梗著脖子說道:“我為特使,焉能跪漢廷之帝。”
周圍的科道言官聞言,紛紛怒目而視,齊齊發出冷喝道:“放肆!”
南安郡王挺身而出,沉喝道:“番邦虜王,大漢天子圣顏跟前,焉敢放肆!”
此刻,心頭微動,猶豫著要不要上前給碩讬一個大巴掌。
快行幾步,正要施為,耳邊卻聽到崇平帝的聲音:“嚴卿。”
南安郡王面色悻悻,只得退下。
崇平帝擺了擺手,看向碩讬以及張尚,冷聲道:“碩讬,爾女真在三十年前不過我大漢奴仆,持兵反叛,竊據遼東,如今女真來犯虜寇皆為我大漢所斬,你還有何話說?”
碩讬憤憤說道:“漢皇,我家皇上早晚踏平神京!爾等君臣皆為我家大汗所擒!”
張尚聞言,面色微變,看了一眼碩讬,心頭大急。
這般激怒漢皇,他們還能安然回去?
崇平帝看向兩人,冷聲道:“事到如今,還敢大言威脅,來人,將此獠拿下!”
這時,幾個虎背熊腰的府衛近前按住了掙扎不已的碩讬。
“漢皇,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時,張尚面色微變,急聲說道。
這時,禮科給事中胡翼說道:“圣上,我泱泱華夏,禮儀之邦,不宜斬敵來使。”
韓癀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出言,此事天子當有分寸。
齊郡王以及魏王陳然看向天子,靜待處置。
這時,咸寧公主蹙了蹙秀眉,山字無翼冠下的晶瑩玉容,清絕幽冷,出言斥責道:“一派無言,大漢天子跟前,東虜又非一國,也敢稱國使?”
胡翼、魏王、齊郡王:“???”
崇平帝:“…”
轉眸看向那按著繡春刀的飛魚服少女,崇平帝心頭一陣老懷大慰。
暗道,咸寧跟著子玉,應該是沒少學東西,真是口舌伶俐,還真有幾分英氣。
不過,他原沒有斬女真使者之意。
魏王陳然看向咸寧公主,目帶驚訝,一旁的宋璟也投向那少女,面有動容。
梁王陳煒則是目煥神采地看向自家五姐,似為其英姿所怔。
陳澤同樣驚訝地看向自家姐姐,眼眸眨了眨,心頭微訝。
李嬋月拉了拉自家表姐的素手,彎彎柳葉眉下,明眸閃爍。
“先將碩讬帶至驛館,好生看押起來。”崇平帝面色默然片刻,沉聲道。
府衛應命而去,然后押著劇烈掙扎,口中仍叱罵不止的碩讬前往驛館。
崇平帝看向幾個皇子,心頭暗嘆了一口氣,旋即看向張尚道:“你曾也為漢臣,為何屈身事虜?”
張尚硬著頭皮,拱手說道:“當年遼東失陷,鐵嶺衛指揮使饒周,孤立無援,在下為其部屬,隨之從女真編為漢軍八旗,漂泊在外,身不由己。”
崇平帝冷峻目光投向張尚,默然片刻,心頭殺意斂去,沉聲道:“來人,也押往驛館。”
留著此人,回頭可以讓子玉訊問女真國內情形。
既然不打算與女真和談,那么女真使者這些所謂使者就沒有放回去之必要。
此刻,文武百官都靜靜看著天子處置兩使,心頭復雜,自從與女真罷和談之議后,天子的態度倒是如崇平初年一般愈發強硬。
而再看下方押送著女真俘虜進入太面前殿的蟒服少年,如韓癀、趙默等人目光凝重,已然心生忌憚。
太廟,西南角井亭的一方澹黃色華蓋下,隆治帝舉目眺望著跪拜于地的女真俘虜,皺紋愈見的蒼老面容上見著唏噓,說道:“倏然三十年矣,不意復見東虜跪拜大漢天子。”
馮太后攙扶著太上皇的胳膊,那肖似晉陽一二分溫婉、雍麗神韻的凌厲眉眼之間蒙上一層欣慰,說道:“如今,大漢整軍經武已見成效,對敵也見捷音,中興不遠了。”
一旁的太上皇的妃子頓時說著吉利話。
隆治帝蒼老目光溫和地看向遠處那蟒服少年,笑道:“開國之時,榮寧兩府幾代下來,原本以為子弟多為紈绔膏粱,朕聞之還頗為痛心疾首,誰知出了這么個武勛子弟,真是少年英雄,英姿勃發啊。”
馮太后柔聲道:“認真論起來,那賈子玉還不是寧國嫡脈,其原是寧國庶出旁支。”
此言一出,太上皇面上的笑意滯了下,旋即,嘆道:“是啊,庶出未必不賢。”
宋皇后與端容貴妃也飛快交換了個眼神,心頭皆是一凜。
端容貴妃抿了抿唇,暗道,如是陛下聽到上皇如此言說,只怕心頭也會欣慰不已。
宋皇后則是看向那身形蒼老的太上皇,美眸閃了閃,對太上皇所謂庶出未必不賢之語,倒是不以為然。
如果不是當年太上皇耽迷享樂,朝綱敗壞,豈會有今日國勢江河日下?
陛下為了江山社稷嘔心瀝血,才四十出頭就已華發早生,這大漢的江山社稷,今天才見到了中興希望。
想起幾個月前在中原發生的那場叛亂,那時候圣上吐血暈厥,真是天都要塌了,多虧了子玉…
嗯,不知為何,宋皇后忽覺芳心劇烈跳了跳,分明又是想起那天的難言之秘。
也許是冬日有些寒冷之故,麗人粉唇微抿,攥緊了手里的手帕,只覺嬌軀隨之有著幾許輕微顫栗。
端容貴妃則是繼續眺望著城門樓上下,清冷目光落在那步行押送著女真俘虜的蟒服少年,美眸中見著幾許欣然 咸寧與子玉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永寧侯押著女真俘虜過得前門了。”內監喊著,隆治帝領著馮太后以及宮妃轉過來,隔著城墻看向隊伍嚴整,漸漸進入太廟廣場的賈珩以及女真俘虜一行。
此刻,女真俘虜在錦衣府衛和內衛的押送下,來到前殿的漢白玉廣場之上。
按著陳漢典制,每當歲末、登基、大婚、凱旋、獻俘等大典,皇帝、王公都要到太廟祭祀。
一步步來到前殿之前,那里供奉著陳漢的列祖列宗,而左右配殿則是開國之時的忠孝賢良祠。
蟒服少年按著腰間的天子劍,率領錦衣府和內廠的廠衛,押著女真俘虜來到殿前。
此刻,崇平帝已經領著文武百官進入前殿之中。
早已有禮部的禮官點好殿前大鼎中插著嬰兒手臂粗細的香,火星閃爍間,燃起鳥鳥青煙。
而禮部侍郎姚輿以及禮部的官員、都察院的科道御史,欽天監的官員,分列站在廊檐之下。
禮部侍郎姚輿拿起準備好了祭文,正是那篇徐開所上的祭表,此外,另由翰林院書就一篇給陳漢列祖列宗的祭文。
后一篇主要是敘說遼東之戰的本末情由,以及如今獲得大勝的意義。
“跪!”
隨著禮部官員的聲音,女真俘虜在大漢君臣的見證下,“噗通通…”相繼跪將下來,朝著陳漢的列祖列宗叩拜,而后這才在府衛的押送下,相繼離去。
而崇平帝這才帶著文武百官祭拜著前殿的陳漢列祖列宗,在一片肅穆氣氛中向著陳漢太祖、太宗上香祭拜。
一場堪稱繁復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典禮下來,太廟獻俘漸漸落下帷幕,而后已近申牌時分,天色昏沉沉的,抬眸看去,就見一片片鵝毛般的雪花飄蕩下來。
而隆治帝則在觀摩完獻俘以后,未等祭拜陳漢列祖列宗,就已在馮太后以及宮妃的相陪下回返宮中。
多少有些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崇平帝此刻領著文武百官出了太廟,站在廣場中,抬頭看著鵝毛大雪,對著一旁的楊國昌、韓癀等官員,感慨說道:“諸卿,天象有感,瑞雪兆豐年啊。”
眾臣紛紛附和說著吉祥話。
不過,這般大雪肯定可以緩解關中大地的旱情。
“陛下。”戴權與幾個內監打著傘蓋,為崇平帝遮蔽起頭頂的滿天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