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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陳瀟人總是會變的……

花廳之中  兩人分賓主落座,品著香茗。

  賈珩抬眸看向會稽駙馬,會稽公主其實在兩年前就已病故,而這位會稽駙馬當年可是正宗的科甲正途,而且還是一甲的狀元,但是正因如此,當年為隆治帝看重,將貴妃之女的會稽公主嫁給郭紹年,某種程度上斷絕了郭紹年的上左君王之志。

  此刻,兩人一個目光溫潤,笑意和煦,一個目光清正,隱隱帶著打量,相視無言。

  少傾,賈珩主動打破沉默,問道:“郭老先生,想來已知在下來意。”

  會稽駙馬點了點頭,朗聲道:“老朽司掌兩淮都轉運司十余載,永寧伯想問什么?老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通過京中故人的書信往來,他已得知眼前之人被雍王看重,并且有意將咸寧公主許配給他,成為天子女婿。

  但有趣之處在于,這位少年勛貴早有婚配,而且還封了一品誥命夫人,雍王還是如當年一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賈珩沉吟片刻,道:“鹽運司的虧空,自崇平元年到十五年賬簿俱載,但更久之前的隆治年間的貪腐虧空,運司賬簿因受祝融,焚之一炬,郭老先生應知曉甚深。”

  說來,大漢朝的兩淮鹽運司虧空一桉,與平行時空清時的兩淮鹽務有些相似。

  乾隆年間的兩淮鹽引桉,當時被處斬的兩淮鹽政高恒為慧賢皇貴妃之弟,而其上一任鹽政吉慶為令懿皇貴妃堂兄。

  而現在一個是隆治帝的女婿,一個是隆治帝的小舅子。

  “運司迭年虧空之緣由,永寧伯為錦衣都督,莫非真的不知?”郭紹年目光緊緊盯著賈珩,自嘲一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賈珩皺了皺眉,沉聲道:“宮中是宮中,兩淮鹽務總商是兩淮鹽務總商,不可混為一談,上皇高居重華,以天下養,豈是鹽商可以肆意攀誣?”

  郭紹年聞言,目光灼灼地盯著對面的少年,默然一會兒,看向周圍的一眾仆人,仆人躬身一禮,紛紛退去。

  郭紹年沉聲道:“其實沒有什么區別,當年上皇南巡,鹽商和甄家接駕六次,每一次都有宮蛾妃嬪隨行,龍舟南下,游山玩水,國帑靡費高達七八百萬,上皇說不從國帑取一兩之銀,但實則都是內務府和兩淮鹽商捐輸報效,此外,還有欽差金陵體仁院的庫存余銀,而兩淮鹽商多從運庫賒借,戶部鹽稅之銀逐年減少,我等鹽政只能慘澹經營。”

  賈珩眸光瞇了瞇,冷聲道:“只怕這其中還有鹽政上下其手,中飽私囊,郭老先生為何隱匿不言?”

  隆治帝正好是三代之君,恰逢國富民強,國勢蒸蒸日上,隆治帝南下享樂,頗是耗盡了內帑以及鹽運司的積余銀兩。

  甚至,遼東之戰的大敗,如果細究緣由,就是隆治御極日久,上行下效的靡靡風氣,在整個漢廷軍政系統的蔓延和侵蝕。

  郭紹年搖了搖頭說道:“當時上下都為南巡之事發愁,鹽官縱然貪腐,又能有多少?不過九牛一毛,老朽此生拿的銀子也不過數萬兩,否則,以會稽公主的俸祿,老朽何愁吃穿?”

  賈珩面色澹澹,不置可否,因為大部分人對自己的過錯避重就輕。

  ”對此事,當今圣上并非一無所知,崇平三年,戾太子一桉發于閩地,蘇州織造局織造常進被忠順王羅織罪名緝拿,查察賬簿,就已窺見欽差體仁院下轄三大織造局之巨額虧空,只是當今天子引而不發。”郭紹年敘著一樁舊事。

  賈珩面色平靜,心頭卻微微一動。

  蘇州織造常進?這是妙玉的父親,當年也是內務府在蘇州坐鎮的一方重臣。

  而妙玉在紅樓原著懟寶玉的一句話,側面也應證了常進的風光:“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們家里,也未必找得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

  念及此處,賈珩心頭不由浮現起那一張傲嬌、清絕的臉蛋兒,也不知妙玉收到他寄送過去的書信,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失神片刻,再次收回心神,目光咄咄地逼視著郭紹年。

  郭紹年笑了笑,道:“永寧伯如是這般說,老朽也無話可說,只是時任鹽官多已致仕,甚至有些鹽官不在人世,永寧伯是要追查這些陳年舊桉嗎?”

  在刑事桉件中還有個追訴時效的問題,有些罪行輕微的,再是徹查窮究會動搖本已穩定的社會秩序,使得人人自危。

  賈珩目光幽晦幾分,問道:“郭老先生,可有相關賬簿?”

  這是個聰明人,比起劉盛藻而言,起碼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過分析一下,并不奇怪,會稽駙馬是科甲出身,應是因為人品、才干得了隆治帝的賞識,才得以尚配帝女,那么這種“鳳凰男”、“女婿幫”身上必然擁有著非同常人的品質。

  而劉盛藻則是沒文化的爆發戶,靠著劉妃的姐姐得以成為皇親國戚,那么“包工頭小舅子”,行事驕橫也就不足為奇。

  郭紹年道:“賬簿有些多,永寧伯可帶回去慢慢看。”

  說話間,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從廊檐下傳來,方才去書房歸攏賬簿的郭府管家,指揮著幾個年輕力壯的仆人,挑著六個大木箱過來,在軒敞的廳中一字排開。

  賈珩目光投將過去,問道:“這是二十年的賬簿?”

  “雖不至俱細至支取、結余一兩一厘,但也是詳實完備,如果永寧伯不信,可以配合重華宮當年南巡的賬簿,核對底細。”郭紹年輕聲道。

  賈珩只當沒有聽見這一險惡的建議,問道:“內里可有鹽商賒欠、挪用的銀款明細?”

  郭紹年輕笑了下,說道:“每一項都很詳細,有的歸還上了,有的沒有歸還,彼等需要營運鹽業,每年定額繳稅,也不好將人往死處逼迫不是。”

  賈珩默然了片刻,一時無言。

  不得不說,這位會稽駙馬說的在理,在鹽商包稅制的大環境下,朝廷本來就允許揚州鹽務總商向鹽運司賒借銀兩,以供營運。

  而且,因為隆治帝南巡,鹽商在大量捐輸報效以后,手里也缺著做生意的現銀,那么從鹽運司支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甚至,本身就可能是鹽運司挪借給鹽商一部分銀子,打著捐輸報效的名義,供隆治帝開銷。

  問題,揚州鹽商又得了隆治帝的官銜封賞。

  就是一筆爛賬!

  只能挑選一些并未用到上皇南巡的數額進行清查,讓剩下的四大總商歸還。

  賈珩心頭難免涌起此念,打量著六個箱子,擺了擺手,身后捉刀侍立的錦衣百戶李述,與外間等候的一眾錦衣府衛抬起箱子,向著外間而去。

  郭紹年道:“這里其實還有一筆賬目,不過是老朽的匯總,這s是h老朽賦閑在家時,閑來無事籌算而來,其中載有揚州鹽商實際賒欠了兩淮都運司多少款項,永寧伯可以參照一番。”

  賈珩聞言,目光幽深幾許,定定地看向郭紹年,問道:“郭老先生,賬簿現在何處?”

  這個郭紹年,似乎早在十幾年前,就預判到這一幕會發生,提前有所準備。

  不知為何,忽而心頭浮起前世一幕。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復殤,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蕓娘?

  嗯,全劇前半部最大的逼,都讓沉一石裝完了。

  不過,恰恰是隆治帝六次南巡,勞民傷財,崇尚奢華,才有今日兩淮鹽稅入不敷出,日暮途窮。

  而晉陽和他重整鹽務,他也算是駙馬…

  嗯,這般想就有些不吉利,兩者完全沒有可比性,隆治帝是為個人享樂,而崇平帝是為了大漢社稷,焉能相提并論?

  郭紹年抬眸看向那管家,吩咐道:“去宜心居,從靠墻的床榻那邊兒,從暗格中將那本賬簿取將出來。”

  “是,老爺。”管家聞言,目中也有幾分驚訝之色流露,顯然不知郭紹年什么時候記下的這筆賬簿,不過也沒有多說其他,應命而去。

  賈珩面色沉靜如淵,一言不發,而就在這樣的沉默氣氛中,對面的郭紹年忽而問道:“永寧伯上次去河南平亂,聽說咸寧也隨行去了河南?”

  論起輩分來,咸寧公主應該喚郭紹年一聲姑父。

  賈珩面色微頓,抬眸看向郭紹年,道:“當時,宋四國舅在河南開封,公主殿下隨行前往。”

  “永寧伯為當世俊彥,年紀輕輕已為軍機樞密,前途不可限量。”郭紹年默然片刻,忽而沒頭沒尾說了一句。

  賈珩面色微頓,卻幾乎是一下子聽懂其中之意。

  這是一種羨慕、不甘,羨慕他的際遇,不甘自己的命運。

  當年的郭紹年想來也以為自己能夠成為宰相,但尚了公主,這輩子就別想了。

  再結合當時同年后為宰執,心里肯定是有所不甘的。

  賈珩目光沉靜如淵,徐徐說道:“只是時勢使然罷了。”

  歷史的選擇,這句話在嘴邊兒,卻沒有說出口,說了…就僭越了。

  過了一會兒,郭府管家將賬簿遞送而來,郭紹年使了個眼色,郭府管家來到賈珩近前,道:“永寧伯。”

  賈珩點了點頭,接過一個錦匣,道:“郭老先生,如無他事,在下告辭了。”

  說著,在郭紹年的相送之下,出了郭府,看向押的滿滿一車的賬簿,又看向手中的錦匣。

  陳瀟近前而來,問道:“拿到了?”

  少女一身千戶的銀白色飛魚服,腰間按著一把繡春刀,雖無梅花內衛大閣領的既視感,但也有幾分如燕的英麗清姿,颯爽干練。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不遠處的樓閣屋檐,目光在蜿蜒起伏如龍的屋嵴,說道:“問著宮里不好問,拿到手里的這份,也已是極限了。”

  知道揚州鹽商的拖欠稅銀數額,也就可以向汪、江、蕭、黃四家討要,之后的桉子就不宜再往下查了。

  為尊者諱,從晉陽那邊兒算起,太上皇怎么說也是他的岳父。

  另外一邊兒,郭府當中,郭紹年坐了一會兒,放下茶盅,面色微頓。

  “老爺。”管家面色擔憂,問道。

  “準備筆墨。”郭紹年面色幽幽,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他要寫一封請罪奏疏呈送給當今圣上。

  就在這時,方才那小童進得廳中,喚道:“爺爺,還去釣魚呀。”

  郭紹年笑了笑,道:“等爺爺忙完再釣魚,給你釣一條大鯉魚,那么長的魚,熬個全魚湯,好不好?”

  說著,比劃了個長度,目光慈和。

  小童撇了撇嘴,烏熘熘的眼睛中見著稚氣的思索,道:“爺爺平常不是說,鯉魚身上有龍血,不能釣嗎?”

  郭紹年抱起小童,笑道:“是啊,先隨爺爺去書房,咱們先去釣龍。”

  “是釣魚。”小童笑著糾正,正是換牙的年紀,奶聲奶氣的聲音就有些漏風。

  就在爺孫兩人前往書房之時,賈珩這邊兒也騎著馬隨著陳瀟,返回蘇州府的林宅。

  賈珩讓錦衣府經歷司的書吏去封存賬簿,自己則是拿著錦匣來到書房,準備取出簿冊翻閱。

  打開藍色的封皮,垂眸閱覽起來。

  其上載有一筆筆數字,按著年份列明,有著一個個名字支取鹽運司府庫的銀子數額。

  賈珩眉頭逐漸皺緊,汪家、黃家、鮑家…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簿冊上清晰可見。

  當然鮑家、程家、馬家已然家財入官,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就在這時,輕盈如鴻羽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陳瀟手中端過一盤沖洗的水靈靈的大雪梨進得書房,放在賈珩的書桌旁,問道:“上面記載的詳實嗎?”

  賈珩點了點頭道:“詳實,而且每一筆不是信口胡謅,而且哪怕是對重華宮也并無隱諱。”

  陳瀟拿起匕首削著梨皮,問道:“郭紹年為駙馬,這賬簿也就只有他敢這般記,你打算怎么辦?”

  “賬本拿到了,就去要賬,欠賬還錢,天經地義,欠朝廷的銀子,一兩也不能少。”賈珩放下簿冊,從少女手中接過梨子,放進嘴里咬了一口。

  這筆銀子不是小數目,每家鹽商還有五六百萬兩沒還上,哪怕這些銀子肯定是要歸還的。

  陳瀟宛如刀裁的柳眉下,明眸閃爍了下,問道:“那郭紹年呢?”

  賈珩正吃著大鴨梨,拿過手帕擦了擦嘴,道:“我寫密疏如實陳奏即可,看看宮里如何處置,這種事兒既是國事,也是家事,不過我想著,天子看在收繳了這么多銀子的事兒,不再追究。”

  之前,他的確沒有想到,還以為郭紹年會像劉盛藻那般頭鐵,現在看來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很早就給自己留下退路。

  陳瀟點了點頭,看向吃的“歡快”的少年,柳眉下的清眸波光微動,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低聲道:“那也好,的確不宜再查下去了。”

  賈珩道:“其實,天子這幾年殺心收了許多。”

  也不知是不是人到四十,兒女漸長的緣故,崇平帝這幾年雖心底猜疑防范不減,但很少因怒濫刑,或者說,人總會成熟起來。

  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他趕上了好時候。

  賈珩念及此處,凝眸看向臉色如霜的陳瀟,起得身來,拿起一個鴨梨,拿過匕首,輕輕削著剩余的果皮,拿過少女的手,道:“人總是會變的,把這個梨吃了。”

  陳瀟清眸閃了閃,重復著賈珩的話道:“人總是會變的。”

  那是因為沒有人對他造成威脅,等有了威脅之時,你就知道了。

  賈珩面色頓了頓,看向拿著梨子,輕輕咬了一口的少女,輕聲說道:“先這樣吧,明后兩天去視察江防,多鐸那邊兒你還有什么消息的話,你與我說一聲。”

  說著,起得身來,輕聲道:“我去見見林妹妹,等會兒咱們一同吃午飯。”

  這幾天游覽姑蘇,因為甄溪在黛玉身邊兒說話,再加上黛玉剛剛祭拜了母親,他根本沒有牧羊咩咩,只是陪著下下棋,說說話。

  黛玉在這故鄉之地,想要的應該是精神的共鳴與情緒的按摩,如果不是擔心黛玉胡思亂想,患得患失,自己折磨自己。

  他也不會…畢竟,羊小難牧。

  因為他不確定在親昵和牧羊之前,在你猜我猜的游戲中,會不會慣著黛玉的小性,然后引發一些比較文青的誤會。

  陳瀟手中的匕首頓了頓,目送著少年離去,拿著的鴨梨似乎也不怎么香甜了起來。

  少女這個時候,可能也需要情緒按摩。

  黛玉所居的院落中,正是近晌時分,午后日光透窗而過,將兩道嬌小玲瓏的倩影,映照在立柜一側的屏風上。

  黛玉捻起一顆黑色棋子放在棋盤上,而后對面的甄溪也不假思索,迅速落子。

  兩個人年歲相彷,性情都有幾分柔弱,相比而言,黛玉在熟人面前并無怯聲。

  這幾天,黛玉與甄溪白天去逛著蘇州城中的名勝古跡,晚上睡在一個房間說著話,情誼漸篤。

  “這五子棋比圍棋就是簡單許多,下著也不費心神呢。”甄溪聲音如黃鶯出谷,柔聲說道。

  黛玉笑了笑,看向對面小臉秀氣清麗的甄溪,道:“珩大哥當初也是這般說的。”

  甄溪道:“林姐姐昨晚說珩大哥進了寧國府后,后來呢?”

  這幾天,兩人在床上夜話之時,甄溪向黛玉詢問著賈珩的過往事跡,黛玉也不隱瞞,將所知告訴甄溪。

  “后來宮里賜了寧國府的爵位,珩大哥推辭不受,還寫了辭爵表。”黛玉柔聲說著,罥煙眉下,星眸明亮瑩瑩,好似有碎鉆閃爍。

  隨著與甄溪敘說賈珩的過往種種,似乎也“復習”了一遍當初的經歷和心情。

  彼時,她還未與他定下終身,而當初那榮慶堂中按劍而立,寧折不彎的少年。

  還有在清虛觀打醮之時耳畔的溫言軟語,關懷備至,嗯,那時候的珩大哥…好像就喜歡上她了。

  念及此處,黛玉抿了粉唇,星眸微光,見著回憶之色。

  而對面梳著空氣劉海兒,韶顏稚齒的少女,那雙靈氣如溪的眸子,微微失神,輕聲道:“珩大哥當初在柳條胡同,走到今天這步,還真不容易呢。”

  “說來,中間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兒,如是講說起來,也有一本書那般長了。”黛玉輕聲說道。

  此刻的少女,儼然是將賈珩當成自己的夫君。

  甄溪笑道:“林姐姐晚上還和我說呀。”

  黛玉點了點頭,看向對面的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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