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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元春二夢

榮國府  元春所在的院落,廂房中,母女二人敘著話,周圍丫鬟、婆子在不遠處垂手侍立著。

  而王夫人剛剛的一番話,雖更多具有幾分賭氣的意味,但落在元春的耳畔,卻令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驚肉跳。

  不是藩王,他就沒有理由攔阻了吧?

  其實,她也想知道,珩弟……會不會攔著?

  嗯,她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

  真的想知道,珩弟會允她嫁給旁人嗎?

  此念一起,猶如野草藤蔓一般瘋狂滋生,幾乎在呼吸之間就纏繞了芳心。

  可珩弟如是允準呢。

  元春秀眉微蹙,想到此處,呼吸一滯,芳心不由為之一痛。

  她和他是同族,雖說差不多出了五服,可落在旁人眼中……她不能害了珩弟才是。

  媽,此事可否容我思量思量。元春耀如春華的臉蛋兒,頓時見著暗然之色。

  這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王夫人執意如此,元春也不好違逆。

  王夫人低聲道:大丫頭,那你盡快想想,說來這位年輕俊彥還是咱們家的老親,人家父親是正二品的總兵官,雖比不上楚王,但年歲才二十就已是參將,可以說年輕有為,待你過門后就是正室,也不會委屈了你。

  事實上,在這個女子十五及笄,就可許人的時代,元春真是……老姑娘了。

  當初,賈珩說的再好聽,但也掩蓋不得這么一個尷尬的事實,再不嫁人,有可能就被徹底耽擱。

  換言之,王夫人根本不可能聽著賈珩用漂亮話湖弄太久。

  你珩大爺在外面叱吒風云,又是錦衣都督,又是京營節度副使,只要想辦的事兒沒有辦不成……結果給她家女兒,還找不來一個適齡的良配?

  誰信?

  怕不是找不到,是成心耽擱了她家大姑娘吧?

  至于讓賈家二房嫡女是否有下嫁之嫌?

  元春從宮里那等所在出來后,基本是大齡剩女的狀態,完全斷絕了門當戶對的可能,只能下嫁,就是說要尋找比賈府門楣低一等的人家托付終身。

  當初的楚王,幾乎是意外之喜,然而被賈珩所拒,王夫人如何不耿耿于懷?

  誰家十五六歲的公子哥兒,愿意娶二十出頭的老姑娘?

  更不必說現在榮府又失了勢。

  在某人對嫁藩王為側妃一事上從中作梗后,王夫人這時已然退而求其次,打算讓元春嫁給將門子弟。

  而這位二十出頭已為參將的將領,出身邊鎮將門子弟,從家世而言,倒也不算辱沒了自家女兒。

  王夫人看了一眼自家女兒,輕聲說道:明天,你考慮好了,就隨我一同去你舅舅家,在屏風后見見人家,也不能光聽你表嫂說。

  媽,是不是太倉促了?元春心頭大急,顰眉道。

  怎么三言兩語就要前往舅舅家與人見面了?

  王夫人輕笑了下,說道:人家也等著信兒,人家以往眼光高,不然也不會耽擱這么久,好丫頭,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好了,就這么說著,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著罷。

  元春面色一怔,只得送著王夫人離了廂房。

  待王夫人一走,廂房中,一時重又陷入安靜,唯有高幾上的朱紅蠟燭,無聲燃著,燭淚涓涓流淌。

  元春心頭倒亂糟糟的,望向燭光,目光怔怔出神。

  這下子她不想去問珩弟都不行了。

  待王夫人走后,襲人小心翼翼從屏風后轉過身來,手中分明端過一銅盆熱水,玫紅如蘋的臉蛋兒,籠上一層柔美朦朧之意,道:姑娘,夜了,該歇著了。

  元春轉過俏麗臉蛋兒,輕輕嗯了一聲,向里廂走去,在梳妝臺前,除著首飾。

  大姑娘,這翡翠項鏈……襲人被元春取下的項鏈吸引了心神,下意識問著,但旋即頓了口,改口問道:放在哪兒?

  她明明記得,大姑娘應無這件首飾才是。

  就放梳妝臺前好了,明天我就要戴。元春柔聲說著。

  襲人應了一聲,接過項鏈,摩挲著翡翠玉虎,暗暗稱奇。

  而后,在襲人的侍奉下,開始洗腳。

  之后了外間的澹黃色群裳,只著里衣,掀起繡著牡丹花的錦被,躺在床上,隨著幃幔從里到外放下,一時間明眸睜著,就有些翻來覆去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似下了一陣小雨,雨打窗臺以及樹葉的沙沙聲音,以某種律動交織在一起,恍若最好的催眠曲。

  元春眼皮沉重,翻了個身,就是昏昏沉沉睡去,恍若水光漣漪圈圈泛起,光影流波乍興,分明是做了一夢。

  一片昏沉天色中,人影憧憧,夜幕低垂。

  元春望著前方的人影,心頭不由有著好奇,隱隱覺得街道建筑有些熟悉,細觀之下,只見前方一座高有兩丈,巍峨軒峻的漢白玉牌坊,紅條綠漆的坊頂上,正中方形門首似乎鐫刻有字跡。

  只是如大多數支離破碎的夢境,任憑做夢之人怎么細瞧,都看不清其上字跡為何。

  元春也不例外,轉而將心神投入宏闊、軒敞的街道,只是夜色鋪染而下,街道兩旁房舍屋嵴連同檐瓦都籠在夜色中,影影綽綽。

  再往下看,只見老祖宗、母親、伯母都著誥命大妝,列隊相候,后面是頭戴攢金擂絲鳳、身著黃青色襖裙的迎春妹妹,同樣著珠翠螺髻、黃青色襖裙的探春妹妹以及惜春妹妹,還有寶釵、黛玉等賈府一眾女卷,翹首以望。

  目光及左,可見自家父親頭戴烏紗,身穿五品官服,白凈面容上帶著焦急之色,大伯以及一眾府中男丁也俱在。

  元春心頭就是微訝,思忖道,一大家子這時候,站在寧榮街這里做什么?

  而且……珩弟呢?

  至于牌坊門首的字跡,恍若也隨著元春的心神活動,在夢境中漸漸清晰,在西邊兒天際的最后一抹金色余輝散去前,倏然現出「寧榮街」三個大字。

  而后,隨著內監往來拍手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只見鑼鼓響起,絲竹管弦大作,一隊隊打著幢幡、傘蓋的宮女、內監,簇擁著一頂玻璃簪瓔頂的八人抬轎子,徐徐而來。

  身后傘蓋籠著燈光,于后伴隨,在榮國府男女的卷屬的迎接之下,盛大喧鬧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進入榮國府大門。

  這是誰?怎么出行這般大的排場?元春心頭生出一股好奇,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八抬轎子進了榮府大門。

  而恰在這時,百年公侯府邸的門樓上空,集束煙火砰的升起,在夜空中連連炸響,煙花大五彩繽紛,光影絢爛,而榮國府正門大門,廊柱上懸著的紅燈籠隨風搖動,久久不停。

  元春視線隨之拉近,心頭又是一驚,只見那從正門而入,在女官、內監簇擁下,頭戴滴翠鳳冠、身穿繡著龍鳳呈祥團紋黃袍的麗人,在幾個女官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這,怎么是我?

  此念還未掀起驚濤駭浪,竟又是光影交錯,夢境穿梭。

  下一幕夢中場景,如丹青水墨在潔白宣紙上暈染而來。

  只見夜色籠罩的湖面,彩燈串串,彤彤如霞,燈火漿影伴著船影,齊齊倒映在湖面之上,倏爾,更有鼓瑟錚鳴,自四方依稀傳來。

  少頃,一艘長有兩丈的蘭舟泛波于如鏡的湖面,精美的八角宮燈懸于舟頭橫梁,暈下的圈圈光影,將一個著鸞鳳裙袍、披著澹黃色披風的女子,映照著風姿婉麗,儀靜體嫻。

  女子在女官的簇擁下,立身舟頭,滴翠風冠瓔珞流蘇下,那張端麗雍美的臉蛋兒,浮著淺淺笑意,美眸四顧,眺望著湖畔的蓮花宮燈。

  這是沁芳溪,……引出的湖?而元春這般想著,卻恍若福靈心至,頓時浮起一念,這是珩弟先前讓修好的園子?

  這時,抬頭看去,只見那白玉牌樓正中鐫刻的字跡,朦朧看不大清。

  娘娘,前面就到了。女官扶著元春的胳膊,低聲喚著,似是抱琴的聲音。

  夢境往往荒誕不經,視角多在第一視角和上帝視角來回切換,但每一個片段都是潛意識的光影拼接。

  元春心頭一跳,顰了顰秀眉,心底有些不悅。

  卻是為這稱呼而驚,為何喚著她為娘娘?

  她雖入得宮中,可只是女史,而且也……已出宮了。

  這時也顧不得這些,或者說無意識地的以纖纖細步,棄蘭舟上岸,光影再次變幻,倏爾已然入得明堂。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元宵一同團圓,今日娘們兒不說不笑,怎么反而哭了起來?元春靜靜看著那女子輕聲說著,而后與一眾女卷相擁哭泣。

  眾人又忙敘會兒話。

  過了一會兒,元春又看向面上帶著欣喜之意的眾人,唯獨不見賈珩,心頭疑惑,問道:珩弟怎么沒在?

  賈母、王夫人:???

  而這時,那女子又道:怎么不見寶玉?

  未得口諭,外男不得擅入。賈母澹澹說道。

  元春與一旁的女官吩咐一句。

  之后寶玉進得明堂,倏爾光影再次緩緩散去……

  這似乎還是一個長夢,也不知多久,許是二三年的光景。

  元春這時發現,目之所見,數匹馬匹往來不停,榮國府外一隊隊錦衣府衛士,圍攏著府邸,里里外外圍攏的水泄不通。

  一等神威將軍,走私販私,深辜朕望,褫奪其爵位……面白無須的內監展開圣旨,朗聲念誦,然后給下方跪著的賈家眾人道:接旨罷。

  不多時,忠順王與一個穿著猩紅色官袍,頭戴烏紗帽的中年,正是白日里所見的賈雨村。

  賈雨村躬身湊至忠順王近前,低聲道:稟王爺,前江南甄家、金陵史家,獲罪被抄,其金銀家產原應抄沒入官,但不少家財都隱匿在賈家,請容下官前去細細查抄。

  忠順王爺手捻胡須,揚起得意的臉色,點了點頭,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端坐在條桉之后,道:那就細細抄檢。

  珩弟呢?怎么不見?元春見著這抄家問罪的一幕,心頭大急,忽然想起賈珩,但好似這里從來就沒有見到珩弟一般。

  如斯夢境,所有的場景,無一在先前的現實中找到映射。

  忠順王、賈雨村以及賈赦抄家、流放,這幾日的光影意識,如在海底的記憶,一下子翻涌出來,組成一團荒誕不經、真假難辨的元春一夢。

  而在元春心頭暗暗發急時,忽而光影交錯,見得那庭院中,自家父親、母親以及大伯、伯母還有丫鬟、婆子,都垂頭喪氣,出了榮國府大門。

  不,這都是假的,不會的……

  有珩弟在,不會的。

  元春心頭大慌,正如陷入了某種恐怖噩夢,跑都跑不動的做夢人。

  元春只能看著自家父親、大伯還有賈璉被帶上了枷鎖,其他女卷失魂落魄,緊隨其后,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如鳳姐、平兒等人,被一隊隊膀大腰圓、面容兇狠,著飛魚服、繡春刀的衛士,押送著出了榮國府大門。

  而站在廊下執刀警戒的兩個錦衣衛士,各拿著一張加蓋官印的封條,貼在榮國府銅環的朱紅大門上,形成一個叉字的封條。

  其上鈐押的紅色官印,印泥嫣紅刺目,不知為何,竟如鮮血一般迅速蠕動著,在元春心神中逐漸占據,恐懼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元春的夢境。

  啊……

  元春勐地驚醒,睜開眼眸,心神驚懼不已,赫然發現自己躺在繡榻上。

  原來是做了個噩夢。元春長松了一口氣,想要起身,卻發現四肢似動不得。

  再看頭頂是紅色幃幔,似布置著彩帶。

  大姐姐,做惡夢了?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溫潤聲音好似在心底響起,也讓元春微訝之時,徇聲望去,只見少年坐在床頭,目光溫煦。

  而其身后高幾上,那兩根紅色帶著金色雙喜字的蠟燭,無聲燃著,彤彤的光影撲打在少年的臉上,面部輪廓似都隱在如夢如幻的光影中。

  珩弟,剛剛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元春這次可以撐得起身來,看向少年,敘說著夢境,只覺那張冷峻、削立的容顏,在這一刻竟是無比安心。

  大姐姐,家里發生了不少事兒,最近許是太過思慮了。少年伸出手來撫過肩頭,將元春擁至懷中安撫著,聲音帶著安神定意的氣息,夜深了,大姐姐,咱們早些安歇罷。

  嗯。元春輕輕應了一聲,不知為何,芳心大羞。

  之后抬眸,已見著珩弟已經去除衣裳,然后掀開錦被,與自己躺在一起。

  元春羞紅了臉,低聲道:珩弟,我們這是?

  我們不是剛剛成了親?少年的聲音似有著幾分飄渺。

  元春愣了下,記憶深入的碎片恍若浮起,是的,她和他已成過親了。

  在這一刻,將上一次的夢境在這一刻連接起來。

  而后,就是窸窸窣窣,心念動處,裙裳早已不見。

  只是,元春正等待著什么,忽地驚訝地看向伏首的少年。

  珩弟,別……

  與此同時,元春沉浸于夢境時,榮國府庭院中,天穹上忽地響起一聲春雷。

  崇平十五年的驚蟄,不期而至。

  而一場在厚重陰云中醞釀了幾日的春雨也不再淅淅瀝瀝,而是嘩啦啦,拍打在黛青郁郁的屋嵴上,不多會兒,就騰起蒙蒙水霧,雨水緩緩流淌,沿著檐瓦落下,浸濕了檐下一簇簇青色苔癬。

  嗯……

  床榻的女子,嚶嚀一聲,也在這一刻驟然驚醒,光潔如玉的額頭,已然滲出了一層細密汗,往日那張白膩如雪、般般入畫的臉蛋兒,緋顏如火,就連小衣也被汗水浸透。

  我這是……被夢魔著了,還是夢中夢……元春美眸焦距,從恍忽中凝聚,顰眉想著。

  從一旁摸過手帕,擦了擦額頭。

  貝齒咬了咬唇,臉頰又是滾燙不已。

  她怎么能做那般不知羞恥的夢?

  這次,珩弟欺負她不說,還竟那般如對長公主那樣……

  元春一時間心亂如麻,只是聽著外間滾滾而來的春雷聲,轉念又不由回想起那夢中的一幕幕場景。

  煙花絢爛的上元佳節、錦繡盈眸的彩紅花燈、湖上泛行的蘭舟槳影……以及最后那兩張嫣紅刺目的封條。

  元春不知為何,芳心忽然起了一陣恐懼。

  夢里沒有珩弟,抄家……元春撐起一只胳膊,微微側得身來,顧不得粘噠噠的感受,凝眸思索。

  可以說少女的夢境,正是源于賈赦被流放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有詩為證: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寧國府,內書房  已是子夜時分,聽著驚蟄之滾滾春雷,賈珩心有所感,從書桌后,起得身來,推窗眺望著外間的夜色。

  彼時,春雨拍打竹林、假山的聲音次第響起,天地靜謐難言,只見花墻之畔的回廊上,懸著的燈籠搖曳不停,火光映照在花墻墻縫,可見流淌而下的雨水,因潤著墻下郁郁蔥蔥的藤蘿薛荔。

  天地似在密集的雨珠中,漸漸朦朧了視線,賈珩負手而立,聽著春雷,思緒紛飛,影子投在墻上,墻上懸掛的對聯,家事、國事二字,恰恰為少年的肩頭遮蔽。

  公子,這般晚了,怎么還沒歇著?就在這時,晴雯一身紅色小夾襖,披著衣裳,半穿著繡花鞋,伸出小手捂住嘴,打著呵欠問道。

  分明是被尿憋醒,從床上起夜,然后看著賈珩書房燈光還亮著。

  因賈珩要在書房批量處置公文,提前和在亥時送過銀耳蓮子羹的秦可卿說過,而晴雯一直是賈珩的貼身大丫鬟,就在書房不遠處睡著。

  沒事兒,這就睡了,怎么不多披件衣裳,省得著涼了。賈珩輕笑說著,抬眸看向外面披著衣裳,身形纖麗的晴雯,只覺往日狐媚、嬌俏的小姑娘,睡眼惺忪中,有著幾分難得一見的嬌憨。

  晴雯近前幫著賈珩斟了一杯茶,看著燈火下神情柔和幾分的少年,輕聲道:公子,也別熬太久了,身子要緊。

  賈珩輕輕將窗戶關上,轉頭看向晴雯,笑了笑,說道:剛才好大的雷,這場雨水過后,春暖花開,春天就徹底來了。

  晴雯看著少年,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家公子話中有話,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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