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惜春院落,東邊跨院,天穹之上懸起一輪大如圓盤的皎潔明月,如霧似紗的月光悄然透過軒窗,投落在屋內。
著月白色僧衣,一頭如瀑青絲以青繩扎起的少女,立身在窗前,眺望著會芳園的天香樓方向,那里燈火通明,曲樂大起。
而少女纖纖玉手,正自拿著一本書,借助幾案上的燈籠暈出的橘黃光芒而視,赫然題著「三國」等幾個字。
忽地,一聲幽幽嘆息聲響起。
妙玉那張白璧無瑕,清光蒙蒙的臉蛋兒上,籠上一層悵然幽思。
賈珩晉爵永寧伯的消息,在傍晚時候通過丫鬟素素之口,傳至這一方院落。
「永寧伯。」妙玉輕聲喃喃,目光失神,過了好一會兒,心頭仍是有著感慨。
少年俊彥,國之干城。
就在這時,小丫鬟素素輕手輕腳來到近前,輕聲喚道:「小姐,岫煙姑娘和迎春姑娘、惜春姑娘,過來了。」
在寧榮兩府當中,時常來尋妙玉的,也就是三人。
妙玉聞言,放下手中的書籍,離了書案,凝眸望去,只聽到一陣腳步聲,琉璃屏風上漸次投來幾道云髻粉鬢的人影。
邢岫煙與迎春、惜春在丫鬟的陪同下,進得里廂,將一股或淡雅、或馥郁的香氣帶進廂房中,一時之間,原本凄冷孤寂的廂房為之鮮活明麗起來。
「你們不在天香樓聽戲,怎么過來了?」妙玉定了定身,迎了上去,聲音恍如碎玉落在玉磬上,清泠悅耳。
迎春當先開口道:「府上慶賀珩大哥封伯的事兒,從午后到現在,倒是聽了一下午的戲,這會兒吃,想著過來和師傅下下棋。」
在東西二府的年輕姑娘當中,迎春棋力最強,如元探惜三春等幾個姊妹也多有不如,而妙玉是罕有能夠與迎春棋力相持者,每次都能殺到有來有回,故而迎春時常過來尋妙玉下棋。
妙玉也不討厭這個拙于言辭,甚至有些木訥的姑娘 邢岫煙打量著妙玉,清麗淡雅的眉眼間見著好奇,道:「知你這邊兒冷清,就過來瞧瞧。」
妙玉一邊招呼著幾人坐下,一邊說道:「能一個人看看書,也挺好的。」
說著,轉身就給幾人上茶。
邢岫煙輕聲道:「珩大哥封了永寧伯,現在府上為慶賀這個事兒,熱鬧壞了,我剛剛過來二門時候,婆子們還在吃酒耍錢,沒有吵到你罷?」
惜春道:「嫂子之前特意交代了,不得在這兒附近吵鬧,我回頭和嫂子說說。」
妙玉提著茶壺,給三人斟了一杯,聲音清冷如飛泉流玉,說道:「客隨主便,沒有一直讓主家遷就客家的道理,只是在府上沒多久,這樣的熱鬧,就已逢了好幾遭兒。」
素素抿了抿嘴兒,心道,小姐方才高興的也跟什么似的,這會兒又是風淡云輕起來。
惜春拿起茶盅,道了一聲謝,俏麗小臉上見著向往之意,說道:「等園子修好就好了,那時,園子里亭臺樓閣,山水環繞,幽清寧靜,妙玉姐姐也能在園子里的庵堂好好清修。」
邢岫煙輕吟幾句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妙玉:「」
惜春輕輕掩嘴輕笑,道:「岫煙姐姐念的這首五柳先生的詩好。」
說著,脆生生道:「當初珩大哥給寶二哥,說五柳先生才是隱士。」
當初賈珩對寶玉「隱士」之言,以「缸中一米蟲耳」斥責。
邢岫煙明眸現出詫異,當初她還未來京中,并不知此事。
事實上,下人也曾提及早先關于寶玉的種種事跡。
但王夫人處置了幾起犯了「口舌」之事,沒人再敢議著寶玉的不是。
妙玉也是詫異地看了過去,目帶征詢。
惜春簡單介紹著經過,清眸微動,俏聲道:「珩大哥他敬重隱士,推崇五柳先生,說五柳先生才是真隱士,說來,岫煙姐姐剛剛念著五柳先生的詩,珩大哥上次就說岫煙姐姐,神情散朗,似有林下風氣呢。」
提及舊事,邢岫煙眉眼低垂,玉頰微紅,囁嚅道:「我誠不敢和那些隱士相提并論。」
惜春放下茶盅,悵然道:「珩大哥在河南不知多久,只怕要很久才能回來了,上次寄來的家書上說,至少得一兩個月。」
提及此事,妙玉眸光閃了閃,一時微怔。
前日所寄的家書,并無只言片語予她,雖知化外之人多有不便,可心底仍難免有著幾許失落。
將心底翻涌的復雜心思壓下,喚道:「去將棋坪拿來。」
迎春舉著茶盅,聽著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目光閃了閃,也不知想著什么,待聽到棋坪,才放下茶盅。
而后素素就準備了棋坪過來,迎春與妙玉就坐在一塊兒下起棋來,邢岫煙與惜春則在一旁觀看著。
榮國府,梨香院 已是戌時時分,天香樓那邊兒的熱鬧稍歇,正在熱鬧的眾人也稍稍散去。
寶釵隨著薛姨媽進得院落中的廂房,剛剛落座,薛姨媽就問著一旁侍立的嬤嬤道:「文龍回來了嗎?」
薛蟠在五城兵馬司司獄所,每半月回來一天,而今天恰恰是薛蟠回家之日。
「太太,這不是珩大爺封了伯爵,二老爺聽說大爺從司獄所回來,就打發了小廝,喚著大爺過去,還有族里幾個年輕后生,這會兒應還在喝酒。」那嬤嬤笑道。
聽著兩個大爺,前面是封了伯爵,后面是從司獄所回來,薛姨媽面色變了變,心頭莫名起了一絲煩躁,惱怒道:「他又吃酒,明天還要回去,快打發人讓他回來。」
寶釵輕聲勸了一句道:「媽,今個兒大家都高興,哥哥高興高興也是有的,再說也是姨父喚著他去吃酒。」
薛姨媽嘆了一口氣,道:「唉,你哥哥是不讓人省心的,就擔心他吃多了就胡鬧,罷了,先不管他了,乖囡,咱們娘倆兒說說話。」
說著,拉過寶釵的手,向著里廂而去。
「嗯。」寶釵乖巧地低聲應著,兩個人在炕幾兩側坐下,軒窗外的梅花樹枝葉扶疏,樹影婆娑。
鶯兒沏了一杯茶,給薛姨媽和寶釵遞送過去。
「乖囡,你說這珩哥兒,想想咱們來京時候,還在城外聽著圣旨,封他一等將軍,現在才多長的工夫,感覺一晃眼一樣,他都封著三等伯了,珩哥兒他也沒多大吧,這般年輕有為。」薛姨媽面色不無艷羨地說道。
先前來慶賀的誥命夫人,幾乎讓薛姨媽看花了眼。
寶釵手中托著一杯茶,白膩如雪的臉頰浮起一層紅暈,好在因為燈火遮掩,倒也看不出異常,輕聲道:「媽,可珩大哥辦的那些事兒,也是尋常人辦不了的。」
聽著自家母親夸贊著自家情郎,心底的那股古怪就是抑制不住,只是還不好說出實情,只能竊喜。
薛姨媽面色復雜,感慨道:「珩哥兒這般架勢,我瞧著,將來封侯還是封公,都是有的。」
寶釵輕聲道:「如珩大哥一直能立功,不是沒有可的。」
「丫頭,當初咱們要是早一些進京就好了啊。」薛姨媽聞言,思量了下,忽而幽幽說著,臉上現出期翼之色,說道:「那時候珩哥兒還沒有這般勢頭,誰能想到?當初東府鬧得不像,那時 候要是」
寶釵:「???」
稍稍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嗔怪道:「媽,胡說什么呢。」
自家母親多半是想著那時候她慧眼識佳婿,然后,今天這番場景熱鬧都是她的。
可那時候他和秦姐姐有著婚約,她也 只是聽鶯兒說,一開始秦姐姐還不想履約?
嗯?她都被帶溝里了,反正縱然早來一年,也不可能的。
命里如此而已。
薛姨媽道:「這女人的體面榮耀,還是看嫁的怎么樣,珩哥兒媳婦兒先前只是五品小官兒家的,還有那甄家,如果不是一門嫁了兩個王妃,也不會有這般的尊榮和體面。」
今日甄應嘉夫人甘氏以及甄晴和甄雪兩人來訪,以及一眾誥命夫人登門,某種程度上刺激了薛姨媽。
滿堂珠翠,個個都是誥命貴婦,就她什么也不是。
聽著耳畔的感慨,寶釵一時默然無言。
她知道自家母親陪著一眾道賀的誥命說笑了一天,心頭難免有些說不出來的酸澀滋味。
薛姨媽也不是喜歡抱怨的人,感慨兩句,旋即岔開話題說道:「對了,乖囡,你和你嫂子經常待一起,她有沒有」
寶釵凝了凝秀眉,水潤星眸起了一絲羞意,嗔怪道:「媽,你怎么說著說著,又扯我身上了。」
自從寶釵過了生日后,已達及笄之齡,薛姨媽為自家女兒謀劃終身的心思又再次浮起來。
「好了,乖囡,我不是發愁嗎?」薛姨媽笑了笑,連忙拉住作勢欲走的寶釵,笑意盈盈說道:「珩哥兒媳婦兒這幾天常常留你在東府說話,如是提起你的大事,你也留意著,實在不行,我這幾天往她那邊兒勤走動走動。」
寶釵螓首垂下,白膩如雪的臉蛋兒滿是羞意,低聲道:「媽,珩嫂子留我只是說說話,也沒說什么。」
「乖囡,你爹去的早,你姨那里自家的事兒都焦頭爛額,也使不上力,咱們自家的事兒,還是咱們自家操心。」薛姨媽拉著寶釵的手,輕聲道:「媽就是舍上這張老臉,也不能讓你耽擱了,你不知道,你大姐姐她說著要出家。」
可以說,元春對薛姨媽造成的震動是觸及靈魂的,二十出頭的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說耽擱就耽擱了。
寶釵凝了凝秀眉,被吸引了注意力,詫異道:「媽,大姐姐這是怎么一說?」
「你別和旁人說,是你姨和我說的,你表姐時常買著一些佛經來看,前天,還到你姨那里找了一本孤本的佛經。」薛姨媽低聲說道。
寶釵:「」
抄寫佛經?
她看著表姐今天還興高采烈說著珩大哥的事兒,不像是要出家的樣子呀,這怎么 饒是少女心思慧黠,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者說一時間就沒往旁處想。
事實上,這幾天元春已經開始為將來「帶發修行」做了鋪墊,只是王夫人還壓制著風聲,甚至還想著等賈珩回來,再勸說著元春。
薛姨媽嘆道:「她也不容易,只怕是前后一折騰,也心灰意冷了,那甄家兩個丫頭,當初和她是一塊兒長大的,現在一個親王妃,一個郡王妃,你說她心里能好受?」
寶釵蹙了蹙眉,輕聲道:「不是說珩大哥幫著表姐」
「那哪是好找的。」薛姨媽嘆道。
就在這時,忽而聽到外間傳來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媽,誰要出家?」
分明是薛蟠的聲音。
不多時,就見薛蟠高一腳、淺一腳的進來,一張在司獄所吃的胖乎乎 的圓臉,因為喝酒,紅撲撲如猴屁股一樣,眉眼間更是帶著繁盛笑意。
「蟠兒,怎么喝這么多酒,你瞧你這一身酒氣!」薛姨媽見得薛蟠,先是一喜,旋即皺了皺眉說道。
薛蟠嘿嘿笑道:「媽,又在操心妹妹的婚事了。」
薛姨媽,寶釵:「」
薛蟠近前,拉了一張凳子坐下,搖著大腦袋,說道:「媽,你聽我說兩句。」
這時候,薛蟠也是借著一股酒意,打算將心底一些想法給薛姨媽說說。
薛姨媽臉色一黑,惱怒道:「混賬東西!吃多了酒就來胡吣,同喜,同貴,拉著他出去醒醒酒!」
「媽,我剛才可聽了有一陣兒了,妹妹也大了,我爹去的早,我這個當哥哥的不操心,誰操心?」不等同喜、同貴來拉,薛蟠銅鈴大的眼珠子瞪起,低聲說道。
薛姨媽聽了這難得一見「懂事」的話,只覺心頭又喜又惱,叱責道:「你個小孩子,懂個什么?你自己的心都操不好,還操別人的心?」
這時,寶釵羞道:「媽,我先回屋去了。」
「妹妹別走,我這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下次就要月底了。」薛蟠連忙喚道。
寶釵一時間,秀眉蹙起,抿了抿粉唇,心思也有幾分復雜。
薛蟠嘆了一口氣,道:「媽,咱們不說入宮待選的事兒,那誰也沒法子,就說現在,也是我連累了妹妹,如今但凡是京里的好人家一打聽,我在牢里坐著,沒有人不打退堂鼓的。」
碰到他這么一個攤上人命官司的哥哥,京中有權有勢的好人家,不愿意招惹麻煩。
碰到一些普通人家,別說他看不上,妹妹也看不上。
此言一出,薛姨媽和寶釵都是陷入短暫安靜。
或者說,薛蟠的話原本就有一些道理,只是薛姨媽先前不愿直面。
好人家但凡打聽一下,一個哥哥是殺人犯,正經的官宦人家,愿意娶著為正妻?
薛蟠眼珠子轉了轉,嘆道:「媽,要說,也別尋旁人了,就珩哥兒吧!你說他才多大,現在可就是伯爵了,哪怕是舅舅也不及他了,珩哥兒他管著京營,以后立功勞的機會更是多的是,將來只怕是要封著郡王的,我聽說這郡王側妃一共四位,有了子嗣,還能請封著爵位。」
薛姨媽臉色一黑,惱怒道:「混賬東西,我還當你長進了,原來讓你妹妹給人家做小你個混賬東西,我打死你!」
說著,就四下找東西,要去打薛蟠。
寶釵凝了凝秀眉,杏眸微動,一時怔怔無言。
自家兄長能有這番想法,并不出奇,珩大哥他就算在整個大漢朝,也是絕世無雙,其實,就算沒有成親,她商賈之女的身份,嚴格論起來,也 薛蟠忙道:「媽,你先別急,這是側妃,聽說比尋常誥命夫人都尊貴,怎么算是小的?」
事實上,哪怕寶釵上京待選成功,入宮也不能說是妃,沒有臨幸,貴人都不是,遑論嬪妃。
薛姨媽臉色變幻,一時間火氣稍退,低聲道:「可珩哥兒他還不是沒到那一步?」
「真到那一步,你再想著,可就晚了,這府里哪一個不是眼巴巴盯著?我聽小廝說,東府尤大嫂子的兩個妹子,就是那個老三,等珩表兄回來,表嫂就張羅著納進門,給珩表兄收做偏房呢。」薛蟠壓低了聲音,道出一個從鳳姐院落的幾個陪房聽來的「秘密」。
寶釵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水潤杏眸蒙上一層晦色。
尤三姐的事兒,她聽秦姐姐提及過,用意,一是大家族綿延子嗣,二也是因為那位咸寧公主。
倒也不打緊,妾室 而已。
聽秦姐姐說,尤三姐在府上那么久,珩大哥他連正眼都未曾看過,反而那段時間對她 寶釵念及此處,芳心一跳,只覺臊得慌。
她怎么了越來越不知羞了,怎么能當著母親和兄長的面,想這些風情月思?
薛蟠壓低了聲音,道:「我可聽說,她們兩個去年就賴在東府里不走,媽,你猜能打著什么主意?她們進府時候,珩表兄連男爵都不是,現在可就是伯爵了,按珩表兄這勢頭,將來真要有封郡王的一天,那時候再給她們側妃?媽,你好好想想吧。」
薛姨媽面色變幻,一時間被說的心思起伏,想要張嘴罵上兩句,但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從何罵起。
不等面色變幻的薛姨媽惱怒,薛蟠轉頭看向寶釵,笑了笑道:「妹妹是個心里有數的,我就不用多說了。」
他去司獄所,妹妹去年經常找著珩哥兒,兩個人接他那幾回,他使了銀子詢問,聽說兩個人坐在一輛馬車,這里面要沒事兒,他能把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再說,妹妹打小兒就聰慧,可以說僅次于他,說不得早就先下手為強 「媽,我我先回去了。」寶釵被薛蟠一番醉話說的又羞又惱,再也坐不住,起得身來,就要回房去。
見寶釵被氣走,薛姨媽對薛蟠怒目而視,作惱道:「你非要氣死我不是。」
「那你和妹妹說話,我去洗澡,睡覺。」薛蟠笑了笑,搶先一步離了廂房,嘴里咕噥道:「反正側妃就四位,先到先得。」
說著,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廳堂。
薛姨媽:「」
這都叫什么話?
不過,郡王側妃是四位,嗯,這個她是知道的,可 是了,珩哥兒如果有一天封著側妃,四個名分,東府那尤氏兩姐妹,眼巴巴地一旁等著,難道讓她們成了側妃?
薛姨媽只覺得心頭一股煩躁涌起,眉頭緊皺。
尤家的出身,她可是打聽過的,尤家老娘的名聲不是太好,她們兩個姐妹也能成側妃?
將來有一天,她要陪笑著給她們姐妹兩個說話?
這可真是 不是,珩哥兒這不是還沒封著的嗎?現在還是伯爵,她想這些做什么?
寶釵愣在原地,白膩如雪的臉蛋兒又白又紅,一時失神。
薛姨媽連忙起身拉過寶釵的胳膊,重又落座,道:「乖囡,你哥哥是個渾人,別聽他胡說,咱們家祖上也是紫微舍人,媽不會委屈了你,一定給你尋個好歸宿」
說著說著,薛姨媽底氣也有一些不足,聲音漸弱不可聞。
正如薛姨媽先前所言,去年剛進京時,賈珩還是一等神威將軍,這眼瞧著就晉了三等伯,這等加官進爵的速度,將來封著郡王,也不是沒有可能。
讓自家閨女去做妾室,當然不行,但側妃可就不一樣了,她們家是皇商出身,哪怕再不愿承認,論及出身清貴,根本比不得公侯之家還有官宦之家的小姐。
如是封為側妃,已然是高攀了。
「乖囡,你說珩哥兒他將來真有封著郡王的一天?」薛姨媽容色頓了頓,語氣復雜說道。
寶釵水潤杏眸閃了閃,默然片刻,纖聲道:「珩大哥,他這般勢頭兒,將來都不好說的,媽,你也別問我了,我這會兒有些乏了,媽,累了一天了,你也早些歇著。」
「好好,去吧。」薛姨媽嘆了一口氣,目送著自家女兒離去,緩緩坐將下來,心頭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
方才文龍說,寶丫頭是個心里有數的,難道 難道寶丫頭心屬珩哥兒?
這不是沒有可能,珩哥兒這樣的,就是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個了。
如珩哥兒真有封著郡王的一天,寶丫頭封為側妃,也沒有委屈,可現在珩哥兒他還不是 如是,那二話不說。
可真等是的那天好像又晚了。
薛姨媽只覺心頭糾結不勝,恍若兩個小人正在心里打架。
一個說薛家已沒落成這個樣子,嫁了珩哥兒,先委屈一時,將來珩哥兒封了郡王,就是側妃。
一個說,可萬一封不上郡王呢?哪怕是國公,她家姑娘也是妾室,生的兒子也沒名沒份的,就像那環哥兒還有琮哥兒,這怎么能行?
她們家又不是小門小戶。
可尋常之家嫁為正妻,萬一將來封著郡王,這將來是腸子都要悔青的。
可以說,薛蟠一席話,已讓薛姨媽陷入了糾結之中,或者說,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賈珩年不及弱冠,已因軍功封為超品伯爵這一現實,讓薛姨媽心思活泛起來。
許久過后,薛姨媽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燭火,心頭已打定了主意。
還是一個字,拖!
「寶丫頭這般年紀,虛歲也才十五,再拖一二年,其實也不算晚,那時候珩哥兒如果因功封著侯,那就差不離兒了,縱寶丫頭委屈一時,先為平妻,可先到先得,怎么辦?」
薛姨媽目光閃爍,心思電轉,旋即,又是面色恍惚起來。
不對,尤家那是小門小戶,聽剛才文龍的意思,珩哥兒媳婦兒還是想著納妾的主張。
以薛姨媽的見識,連賜婚都沒有想到,更是不用提兼祧。
卻說另外一邊兒,寶釵回到廂房,坐在梳妝臺前的繡墩上,彤彤燈火將容止豐美、肌骨瑩潤的少女照耀的恍若一樹梨花。
鶯兒掩了門,進入里廂,壓低了聲音,低聲問道:「姑娘,怎么不和太太說著?」
「一說,哥哥也知道了,以哥哥的樣子,保準傳的府里都是。」寶釵對著銅鏡,輕輕去著蔥郁發髻間的一根流翅金釵,鏡中那張如梨蕊潔白的臉蛋兒,隱約有著一絲憂色。
「也是,那時候對姑娘的名聲也有影響。」鶯兒輕輕點了點頭,低聲說著,道:「不過剛剛大爺說的也是尤家不過,就算論起先來后到,也是姑娘,倒是尤家那個三姐兒,天天打扮的妖艷的不行。」
榮寧兩府的丫鬟,東府還好,西府的丫鬟也有私下討論著尤二姐和尤三姐,如果說都是好話也不可能。
寶釵擰了擰秀眉,水潤杏眸惱怒地瞪了一眼鶯兒,道:「這些話以后不要在我跟前兒說,也別和其他人說,弄得不好,就鬧的家宅不寧的。」
此時此刻,嗯,大致就是,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要說。
鶯兒連忙垂下腦袋,囁嚅道:「姑娘,我我知道了。」
寶釵轉過身來,拉過鶯兒的手,輕聲道:「好了,你隨著我一同長大,以后你也要跟著他的,如是背后道著這些長短,讓他聽見了,該怎么看咱們主仆?再說一家人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和氣、寬容。」
如是她過了門,如是哪天身子不方便,肯定是要讓鶯兒替著的。
「姑娘,不是我要說,就是那個尤家三姐,我瞧著她不像是個善茬兒,感覺她和姑娘也不是太親近著。"鶯兒眼圈微紅,心頭涌起陣陣委屈,低聲說道。
寶釵的為人,在榮寧兩府,幾乎無人不贊,不管是李紈還是鳳姐,抑或是四春,都沒有覺得寶釵不好的,起碼都親近著,而尤三姐因為知道寶釵....
..所以不大親近。
寶釵杏眸失神片刻,幽幽道:「我都知道。」
她不僅知道,她甚至懷疑那次他和她被秦姐姐發現,就有那個尤三姐的手筆。
不過懶得和她計較了,他也不喜她們那樣。
「姑娘,你知道?」鶯兒詫異說道。
上次她家姑娘和大爺被元配堵了個正著兒,她就懷疑這里面有些不尋常,只是不敢確信明里暗里打聽了下,卻是愈發懷疑。
寶釵晶瑩如雪的玉容蒙起一層悵然,道:「秦姐姐是個溫柔和平的,縱然有疑,也那天,是有些古怪著。」
鶯兒道:「我也是這么說。」
寶釵想了想,柔聲說道:「她若是個聰明人呢,就知道適可而止的,她碰到你沒怎么樣吧?」
「這個倒沒有,我碰到她兩回,說話倒是客客氣氣的。」鶯兒想了想,輕聲說道:「就是有時候看姑娘的眼神怪怪的,我這才懷疑著。」
事實上,尤三姐有時候就時常似笑非笑地看向寶釵,旁人可能沒有留意,但鶯兒心思剔透,就瞧見一些端倪。
寶釵杏眸閃了閃,默然片刻,低聲道:「那你也客客氣氣,她應該也沒什么別的壞心思的。」
他的心頭有數,那天被堵的正著兒后,她就知道了。
如果那個尤三姐,真的以后藏著什么壞心思,根本不可能瞞過他。
而且,當初,是她對不起秦姐姐。
「姑娘,她們其實還好,就是那個公主。」鶯兒遲疑了下,低聲道。
咸寧公主的出現,在秦可卿和寶釵心頭產生了危機,也在鶯兒和寶珠這等貼身丫鬟的心頭敲響了警鐘。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寶釵面色怔了怔,只覺心口有些堵,最終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他心頭都有數,再說,這些也不是我們該操心的。」
她不會做什么妒婦,誰以后想做做去罷,反正她不會做。
默然片刻,面色鄭重看向鶯兒,叮囑道:「你以后和其他丫鬟私底下也別說這個事兒了,提都不要提,還有別的事兒,只要是關于他的,旁人提著,聽見別人說,你就說有事,起身就走,聽見了沒有?」
鶯兒思量著其中的道理,點了點說道:「姑娘,我知道的,可她們說著主子的事兒,不告訴璉二奶奶嗎?」
寶釵搖了搖螓首,秀眉之下,水潤眸光流轉,柔聲道:「不用去的,那些說閑話的也好,說其他話的也好,自會傳到別人的耳朵中,你不用去,就有旁人去。」
鶯兒重重點了點頭,低聲道:「姑娘,其實東府還好一些呢,珩大爺管的嚴一些,現在大爺不在家,那個尤三姐也幫著管著,倒也沒見什么閑話。」
「嗯。」寶釵應了一句,輕聲道:「那去接些熱水來吧。」
鶯兒知道自家姑娘不想再說這些,也不多言,就去準備熱水去了。
待鶯兒離去,寶釵輕輕取下脖子掛著的金鎖,輕輕摩挲著,秋水盈盈的眸光怔怔出神,心頭不由涌起一股強烈的思念。
也不知他在河南怎么樣了。
金鎖都有些生銹了念及此處,少女芳心一跳,豐潤、白膩的臉頰頓時彤彤如火,綺艷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