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行宮,江南征夫七萬,取西南之木,漠北之石,東海之沙,江南之匠能手,經三年不休而成。
綿延數里,風景絕色。
其西苑所無比也。
這是江南人普遍給江都行宮的定義。
認為它超越了洛陽、大興,乃是天下第一的奢華行宮。
“真豪華啊。”
帶著斗笠的女子看著眼前這如同一幅山水畫一樣的行宮,對身旁的薛如龍低語。
“…嗯。”
漢子點點頭,同樣環視四周,雖然承認這行宮的壯美,可平靜的眼里卻藏著一絲譏諷:
“不知道的人,可能以為全天下都如此富庶呢。”
他說的話語雖然平淡,可卻冷意逼人。
女子也不計較,只是趁著這會兒距離行宮大門還有一段路的距離,給薛如龍解釋道:
“不是天下如此富庶,而是江南本就富庶,作為曾經的“江都大總管”,當年的奪嫡,江南士族給了陛下諸多支持,幫助其奪位成功后,陛下投桃報李,完善了科舉考試后,選用的士族人才也多為江南人士。”
薛如龍點頭:
“屬下知道這事,當初還引起過諸多關隴世家不滿,諸如獨孤氏、蘭陵蕭氏。”
“獨孤?蕭氏?…呵。”
女子諷刺的一聲輕笑。
“而不滿的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對吧?”
說著,不等薛如龍回答,便一邊走,一邊自顧自的說道:
“曾經風頭無兩的獨孤氏、蘭陵蕭氏被帝王所打壓,如今一個只能龜縮在蘭陵,一個在關隴世家中風雨飄零,垂死掙扎罷了。不過駱駝雖瘦,可還是有一口氣在。畢竟陛下也無法直接打殺了世家,只能通過排擠的手段,權力傾軋使其沒落。自然凋零。”
聽到這話,薛如龍也聽出來了大人這會兒似乎想找人聊天。
只是…他心底有著一份不解。
不解為何大人這言語里有著幾分說教的意味。
就像是…在教他,或者是…
提點?
他不解,但還是認認真真的聽女子說道:
“這一手不得不承認,陛下打的很漂亮。讓世家子弟再想出仕,首當其沖的就是必須要先下江南,經過江南官場的一波洗禮后,無法從眾合流的人被淘汰,回到世家之中。而脫穎而出的精英也與江南的利益集團扯上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眾多利益。
從此以后,他們前進,便是江南士族的前進。
他們身居高位,同樣是江南士族的壯大。
瞧,有些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也就是這么殘酷。
牽一發而動全身。
在加上作為自己的基本盤,陛下這么多年來對江南的扶持盡心盡力,論起來勢力,他在這邊受到的世家制約,遠要小于洛陽。
可同樣的道理,這也是為什么如今河北有竇建德、西北有關隴薛舉、馮翊孫華,朔方梁師都,幽州有羅藝以及如今勢頭最大的瓦崗寨這些反賊頭子的時候,他不在乎,可江南忽然出了一個杜伏威后,他卻必須要下江南而來的原因。”
隨著女子近乎于指引的言語,薛如龍立刻低聲說道:
“陛下真正擔憂的其實并不是杜伏威,而是被江南的士族背棄?”
“不錯。”
女子滿意的點點頭:
“江南還在,江山便安穩。可如果連江南也出了問題,那么便真成了江山社稷傾覆于近前了。不然,你以為…區區一個杜伏威,憑什么讓宇文化及與國師都要過來?真當是那杜伏威兵強馬壯?更別提…”
看著那越來越近的行宮龍門,她的聲音里滿是一抹冷笑的譏諷味道:
“這里,才是真正的江湖啊。御天宗、葬劍冢、金槍翻海明月照、刀鋒無情冷血寒…這些武林門派雄踞江南已久,雖然比不得那動輒幾十萬的正規軍,可若與杜伏威和江南士族聯合起來,可是一個堪比瓦崗寨的麻煩。更何況…還有那個天下第一的洛神搞出來的妖蓮教。陛下對她的忌憚,可是遠超世家的。搞不好,九九重陽日,江山美人榜重開,她能殺入前五。怎么能叫人不在意?“
聽著女子話語里的冷意,薛如龍臉上卻有些恍惚…
回憶著當年那一晚,踏月而行,仙姿飄飛如同九天玄女一般的綽約人影,喃喃說道:
“洛神啊…”
女子腳步一頓,扭頭看了一眼下屬。
“怎么?你也覺得她很美?”
“呃…”
“呵…”
看著臉色窘迫的薛如龍,女子一聲冷笑。
“大人恕罪…”
漢子趕緊頓首,可女子卻不言語,只是捏著手里的竹筒一步一步的走入了宮門之中。
“陛下,李侍郎求見。”
湯監內。
正泡著舒適的溫泉閉目休憩的楊廣聽到了黃喜子的話后,詫異的睜開了眼睛:
“禾兒來了?…不是讓她今日休息么。這丫頭暈船暈的那般厲害,怎么又過來了?”
黃喜子躬身說道:
“回陛下,李侍郎來時,手里還捏著百騎司的一份情報。”
“唔…”
這下楊廣也坐不住了,直接起身走出了溫湯之中。
他的身軀壯美,堪稱帝王典范。
渾身無一絲贅肉,整個身軀顯得威武而陽剛,在加上那幾條雖然淺薄可卻還是能看得出來的傷疤,以及那儒雅不失威嚴的面容,當真稱的上“美姿儀”的稱呼。
而在黃喜子的服飾下穿上了一身松松垮垮的布袍后,他還交代了一句:
“讓齊妃、陳妃…唔,還有絳仙來這等朕吧。”
“是。”
黃喜子點點頭表示知曉后,虛攙著楊廣一路來到了豪奢卻一塵不染的行宮偏殿內。
“臣,叩見陛下。”
“嗯…”
楊廣隨意的擺擺手,說道:
“帽子摘了吧。”
“是。”
女子摘掉了斗笠,而楊廣的目光也鎖定在了她那絕色的容顏上。
看了幾眼后,逐漸升起了一絲惋惜:
“都說讓你歇歇了。在船上人多眼雜的,朕也不好關照你。你瞧瞧,這臉色白的煞人。“
“謝陛下關懷。”
臉色遠比洛陽時要憔悴,甚至可以說清減許多的女子雙手捧著卷軸,放到了楊廣面前:
“陛下,洛神,有消息了。”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原本滿身憐香惜玉的氣質忽然一變,一絲殺意開始蔓延。
“有消息了!?”
“是。”
楊廣二話不說拿起了竹筒,擰開了蓋子后,從里面掏出來了情報卷軸,展開讀了起來。
而安排完了一會兒侍寢之人的黃喜子也悄然走到了殿中。
微微瞇起眼睛,落在了女子身上。
直到他感受到了女子心脈處那一抹依舊燒的熾烈無比的火焰時,這才退出了全部氣機,甚至隱隱的松了一口氣。
片刻。
殺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疑惑:
“白蓮佛宗?”
“是,但更多人稱呼它為“妖蓮教”。”
女子點點頭:
“臣收到了百騎司密報后,就開始著手調查這妖蓮教。這妖蓮教的教義首先就古怪,信奉的神就很奇特,與凈土禪宗高度類似,首神為阿彌陀佛,次為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最后為行走一步三千世界震動的大勢至菩薩。以三神歸一,化身白蓮,此世圣身便是她。
還要求信徒念佛持戒,而信徒入教后領《白蓮晨朝懺儀》圖裸身盤坐其上參拜,家中供奉凈土結社,朝晚參拜可得指引…據說得指引者,可神入西天凈土。百騎司之人抓了兩個參拜妖蓮教之人審訊,得知每人參拜那幅圖時,所得有所不同。按照教義的解釋,是心虔誠者入佛祖三千世界,是為天堂。
這倆人一人為江南布商,家眷頗多,而入天堂時,可與歡喜菩薩及門下皈依的三百羅剎女顛鸞倒鳳,享無盡暢快之福,而蘇醒后只覺得神清氣爽,身強體健。另一人則是一名賭徒,被人拉入結社,朝拜后,見招財尊者,被賜福其身,再入賭檔時運氣大好時通殺四方,小利時安身保本…”
“…這么神奇?”
楊廣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誰知女子卻搖搖頭:
“只是障眼法而已。在被抓之后,那布商一日不參拜,狀如發情之獸,面紅耳赤。兩日不拜,全身血脈逆流,靈智全失。三日不拜,在過了跪拜的時辰后,整個人便垮了,生機斷絕。而那賭徒第一日則是雙手奇癢無比,第二日癢意擴散全身,第三日則干脆撕爛了自己的皮肉撞墻而亡。”
這下別說楊廣了,連黃喜子都皺起了眉頭。
想了想,罕見的,從來都是靜待吩咐的掌香大監低聲問道:
“李侍郎可得到了那《白蓮晨朝懺儀》圖?”
女子轉身一禮:
“回大監,得到了。兩幅皆得到了。百騎司三名撿骨人在檢查時后發現這張圖的用紙乃是一種不知名的草絲所制,草絲被某種方法秘制而成,上面有著一種被人難以理解的毒素,沾染后便會出現幻覺,想來這就是那倆人的幻覺便是如此。
而那毒素就像是飲鴆止渴,沾染后,隨著貼身時間越長,便會愈發難以自拔。而那三名撿骨人沾染后,也是有了各種癥狀,不過好在只是沾了一次,在加上本身乃是修煉者,這毒素對修煉者作用不大,倒未受到太多侵染…”
黃喜子面色凝重,似乎知曉這種東西的厲害,忽然問了一句:
“此圖安在?”
女子一愣,隨即點點頭:
“大監可是想看看此物?那臣這便命人拿來?”
聽到這話,黃喜子看了楊廣一眼,見陛下并沒拒絕后,點點頭:
“勞煩李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