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行至上坡,杜如晦又跳下了車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四具尸首。
連衣服都給扒了的那種。
可只能得出結論,他們應該是久經戰陣之人,身上各個帶疤。可其他的就毫無訊息了。
每個人只有一些普通的軍糧在懷里,刀沒有落款,衣服沒有顯著標識,甚至連身份牌都沒有。
顯然,要么是丟掉了,要么干脆就是沒帶。
無奈,他們只能繼續出發。
黑夜之中,金光組成的長龍點亮了這片大地,讓他們成為最合適捕捉的靶子。
可沒有任何辦法。
沒了金光,這些人一邊淋雨一邊行進,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除非雨停,否則李臻只能繼續這樣維持著。
不過這樣也并非沒有好處。
有了這金光照明,好歹沒錯過通往虞鄉的官路。
眾人從向南變成了向西。
而走了一段時間,李臻摟著已經睡熟了的小徒弟,對從襲擊之后就沉默了許多的杜如晦說道:
“老杜,你發現一件事沒?”
“…什么?”
“這通往虞鄉的路,泥濘的厲害。”
看著金光點亮的道路,李臻說道:
“怎么看都像是有大量車馬經過的模樣…你看你看,那還有蹄子印呢。”
杜如晦瞇著眼睛觀瞧了一段,忽然跳下了車。
片刻,他重新跑了回來,搖頭:
“那些人并不是從這邊出發的。這些蹄印和咱們是一個方向,沒有大規模逆行的跡象,所以襲擊咱們的人應該不是從這個方向出來的。”
“那就行。”
李臻點點頭,看著那光罩穹頂不停朝著兩邊擴散的雨水。
這雨,已經大半天了。
可是卻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人受得了,拉扯的馬也不見得受得了。
“休息吧。”
當聽到馬車后面的運糧車處再次傳來了那兩匹普通馬匹的嘶鳴時,李臻知道,今天的路只能這樣了。
“…好。”
杜如晦回過神來,點點頭:
“那你這要不要緊?”
“沒事。”
李臻擺擺手,聲音自半空中響起:
“各位,跟隨金光下官道,咱們休息了。”
隊伍里傳來了大喘氣的聲音。
顯然,這些人的精神頭也快到極限了。
金光籠罩成了一個繭。
所有人有些擁擠的擠在隔絕了泥濘與潮濕的柔軟金光之地中,不少人的呼嚕聲都響了起來。
住宿條件差就差吧。
好歹不會被雨淋著。
雖然他們更想烤烤火…但顯然是不現實的。
李臻靠在車輪上,馬車已經被橫木頂了起來。而玄奘正在金光的邊緣帶著那些官差在給馬梳毛、按摩。
杜如晦則繼續守著糧車上的兩個“犯人”。
接著,就在李臻連續打了幾個哈欠的時候,他的聲音響起:
“二位既然醒了,也就不要裝了,起來聊聊如何?”
道人抬起了眼皮。
看向了那倆被捆的嚴嚴實實的年輕人。
一個年輕人大概在二十多歲,而另一個則和老杜差不多的歲數。
聽到杜如晦的話后,兩人瞬間睜開了眼睛。
李臻沒吭聲,反倒瞇起了眼睛,看起來似是在打瞌睡。
而杜如晦則與二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看后,直接說道:
“杜陵杜氏,杜如晦。”
聽到這話,二人互相看了看,那年長一些的男人沉聲說道:
“于保寧。”
年輕人同樣點頭:
“于志寧。”
聽名字,似乎是兄弟倆?
可杜如晦在聽到這名字后卻瞇起了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二人一番后,說道:
“原來是元名公之后。”
元名公?
李臻腦子里瞬間應著這個稱呼,出現了一個名字。
于宣道?
為了保楊廣的哥哥楊勇而勞死于案牘之上的那個于宣道?
他沒吭聲,繼續聽。
果不其然,聽到這個名字后,這倆人哪怕被捆著,腰桿都挺直了一些。
于宣道,楊勇的心腹之一。
于謹的孫子。
當年楊勇和楊廣奪嫡爭位失敗后,包括于宣道,或者說于家人在內的所有楊勇親信,都被楊廣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賜死的賜死,被貶的被貶。牽連了好多人…連儒家都給囫圇進去了,你就想吧,其他人能有好?
于家的沒落主因也就在此。
這倆人是于宣道的兒子?…兄弟倆?
那么問題來了。
這倆人沒事來找老杜麻煩做什么?
他正想著,杜如晦同樣直接問道:
“兩位,近說,在下與二位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遠說,文公在世時,與我杜家先人也曾多交好。雙方不敢說把臂之交,但同樣是英雄惜英雄。有這一份交情在,莫說認識了,就是不認識,二位若來河東,知會一聲,在下與兄長都會以禮相待。可二位與那兩波賊人上來便不分青紅皂白襲擊于在下…敢問,是何居心!?”
老杜這話其實說的挺客氣挺講道理了。
畢竟之前還刀兵相向,如今念在一份香火情上面和你好好聊天,很給面子了。
可誰知聽到這話后,那個名為于志寧的年輕人卻冷笑一聲:
“呵,助紂為虐之徒!”
“志寧!”
話音未落,于保寧呵斥了弟弟,同時看向了皺起眉頭的杜如晦:
“技不如人,落于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多余之言,請杜兄無需多問,就算是問,我兄弟二人也不會多言半句。”
說完,閉嘴。
而那年輕人也同樣閉緊了嘴巴。
但杜如晦卻聽出來了什么,聲音里不見喜怒:
“助紂為虐?此言怎講?”
見二人沉默,他扭頭看了一眼李臻。
李臻依舊沒過來的打算。
畢竟…審訊這種事情,他自問不如老杜專業。還不如在旁邊裝睡,旁敲側擊。
果不其然,見道長沒動靜后,老杜想了想,手里的繩子忽然松了一些。
倆人下意識的活動胳膊,卻發現…也只能活動了胳膊,想要松綁是不可能的。
“二位可舒服些了?”
杜如晦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二人依舊不言,但于志寧那年輕的臉上卻浮現出了放松的跡象。
剛才這繩子綁的太緊,勒的難受無比。
這會兒肯定比之前好受許多。
雖然不言,但心底上肯定是輕松了一些。
殊不知…這也是杜如晦要的效果。
看著不停活動肩膀的于志寧,老杜來了一句:
“志寧賢弟似乎對在下的意見很大?”
連賢弟都喊出來了。
而聽到這話,于志寧下意識的就張嘴說道:
“自然…”
“志寧!”
于保寧又訓斥了一句,于志寧一愣…隨即也反應過來了,看著杜如晦的雙眸里出現了一抹警惕之色。
然后兄弟倆又閉嘴了。
但杜如晦卻并不在意,只是說道:
“二位無需對在下警惕心如此之強。實不相瞞,若不是在下認出來了二位手上的功夫是文公的散天落星箭術,恐怕二位的尸骨已經與那些軍士一同埋葬在了路邊。文公英明一世,就算二位冒犯于在下,在下看在于公之面上也不會痛下殺手的。所謂名臣不侍二主,在下敬佩二位,雖敵我分明但卻不妨以禮相待。畢竟,這散天落星箭未有傷到我。”
聽到這話,于保寧平靜搖頭:
“杜兄無需旁敲側擊使我二人開口。我于家存世,唯靠氣節二字。既答應于人,便不會毀諾。我知曉杜兄想問什么,只能告知于你,我兄弟二人奉命阻攔你,卻不可痛下殺手。散天落星箭沒那么弱,只是我兄弟二人不得強攻而已。言已至此,請杜兄莫要在問了。如今落于你手,如何處置,我兄弟二人絕無怨言。”
他看起來什么都沒說。
可杜如晦卻聽懂了里面的潛臺詞。
瞬間,他的臉上陰云密布。
起身,執禮。
“那也請二位好好休息吧。待到了地方,如何處置二位自然會有人出面。”
二人沒回應。
只是繩子更松了一些,讓這倆人不至于背靠背了,反倒是從中間分出了兩股,讓他們除了不得逃脫外,倒可以變換姿勢,活動更方便了一些。
而杜如晦則走到了馬車旁邊,從車上取下來了包袱墊在頭上,躺了下來。
就在李臻旁邊。
所以老李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那緊皺的眉頭。
他理解。
因為這個于保寧那段話里最關鍵的地方,就在于對杜如晦說的“不可痛下殺手”的言語。
為何不能殺了老杜?
很簡單。
因為老杜是世家。
而什么人會遵循這樣的規則?
也只有世家。
世家不敢開這個頭,因為一旦開了頭了,就會在別的世家眼里變成“失信”之人。
這樣的話,這個壞了規矩的世家就會被排擠出圈子。
而出了圈子的世家,要想繼續維持自己的位置…簡直是天方夜譚。
再也不可能了。
說是舉步維艱也不過分。
或許短時間內看不出什么,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可能他們就會徹底走入沒落。
當然了,這規矩也不是絕對的。
朝代更迭、新老交替之時,流血事情也常有發生。
到最后…無非就是成王敗寇罷了。
可眼下雖然各地烽煙欲起,但至少沒有亂到極致。
這一條規則便依舊是鐵則。
鐵則之下,發布襲擊命令之人還要保全杜如晦的性命。
除了世家,還會有誰?
也就是明白這一點,老杜的臉色才會如此難堪。
那么問題來了。
這個藏在背后的世家…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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