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看看,沒人。
右看看,也沒人。
李臻下意識的低頭,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干肉上面。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所謂的“束脩”,說的就是孔子收徒,只要學生送上干肉,他就不會不給予教誨。
而眼下這干肉送到了自己面前…是啥意思啊?
李臻自認為自己是道士,所以壓根就沒往別處想。
正兒八經的道士收徒,是需要奏表書符,弟子宣誓,師父訓戒等等,肯定不會如此草率。
而送干肉收徒是儒家孔圣人留下的規矩。
應該不是拜自己吧?
那么問題來了…不拜自己,給自己這干肉干嘛?
他不解。
不過別說他了,連成玄英也有些懵,呆呆的看著師叔…
師叔不會是讓我…拜他吧?
如此年輕,師叔卻喊他前輩,難不成輩分比師叔還高?…那豈不是…和師祖是一個輩分的?
我要是拜了他,那還怎么喊師叔你師叔?
一大一小倆人都懵了。
可袁天罡卻輕輕的推了一把道童:
“還不快拜。”
在李臻疑惑的目光下,道童雖然發蒙,可卻因為剛才師叔的一番話而未有違背,被推了一把后,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膝蓋一彎就要跪。
可跪到一半卻跪不下去了。
一個金光組成的光球已經托住了他。
“不是,你等會。”
李臻皺起了眉頭:
“敢問天罡道長,莫不是…找錯人了?”
“回前輩。”
袁天罡頗有些謙遜的味道,哪怕比李臻歲數大,可身段依舊很謙卑:
“并無。貧道這次來尋的,便是前輩與那位玄奘法師。”
看著李臻那皺的越來越緊的眉頭,袁天罡卻一把攙扶起了道童,說道:
“前輩,不知可否入內詳談?”
李臻是真猜不出來這位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可看著他那平和的目光,又看了看那唇紅齒白的道童,最終,他點點頭:
“好。”
院內,就著剛才泡好的半壺茶,給倆客人一人倒了一杯后,李臻指著桌子上的干肉與青果:
“天罡道長,明人不說暗話,還請說明來意。”
雖然明知道這位是袁天罡,可剛才那一出不知道怎么唱的戲,還是讓李臻升起了一絲防備之心。
總覺得不太對勁。
而袁天罡也不瞞著:
“回前輩,貧道自龍門山而來。”
順著李臻驚訝的眼神,他點點頭:
“正是奉師命,前來與崔氏溝通龍火一脈之事。”
“…敢問道長師承是…”
“家師道玄真人。”
好家伙。
國師的徒弟?
又一個國師的徒弟?????
在李臻那古怪而震驚的眼神中,袁天罡卻并未就這件事多聊,而是一指一旁規規矩矩站著的道童:
“而此次出行,貧道只帶了我這師侄一人來此,為的,就是想讓我這師侄拜得道長與法師門下。”
“你先等會…”
見他越說越荒唐,李臻忍不住打斷了他。
一雙眼睛就跟看神經病一樣看著這中年道人:
“拜我?”
“是。”
“還有玄奘?”
“正是。”
“拜倆人為師?”
“是。”
“一個和尚一個道士????”
“正是。”
“大哥你瘋了?”
他下意識的張大了嘴,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就聽袁天罡解釋道:
“前輩,此中緣由還請允貧道細細道來。”
“呃…”
“我這師侄,乃是孤兒。于三年前,被我一位師弟自一村落所救,帶上山來。我初見他時,算準他與我有緣,便帶回了修行之處。可這孩子的命格之中,卻只有師徒之緣無有師徒之實,故而這么多年我便讓他以師叔相稱。而今日來訪,亦是并非拜師父,而是老師。拜前輩與玄奘法師為師,于貴門之下修習道理,鑄身己用。“
李臻下意識的看向了這個道號為玄英的道童。
這孩子眼光清澈,隱隱能看出一道內斂的金光存于眸中。
顯然,他已經是一名修煉者了。
那么…問題來了。
自己會啥?
和光同塵?不能教,教了二師父得活剮了自己。
金光咒?李臻不信龍門山的人不會。
護法?…他都搞不清這護法是咋來的。
他能教啥?
順著疑惑,他納悶的看著袁天罡:
“道長覺得我能教他什么?貧道所會的術法就那么幾樣,皆是道門之中品階低微的普通道術,而若論起來道經研習,貧道真說起來不過是一介小小的納衣弟子,哪怕不是師父只是老師,又何德何能敢言?”
誰知袁天罡卻搖搖頭:
“若修道法道經,龍門山自然是最好的去處。可晚輩想讓玄英學的,卻不是這些。不然直接傳箓授法即可,又何必以儒門之禮呈于前輩?”
儒門…?
李臻又把目光落在了桌上干肉處。
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以儒門弟子禮進承的么?
答桉是有的。
說書人憑什么敢自稱先生?
便是如此。
說書先生雖不敢高臺教化,但至少是在勸人向善,此舉暗合儒家之道,故可自稱先生。
啥意思?
袁天罡這是讓…我教他說書?
想到這,他的心頭起了一陣波瀾。
如果要是別的,那估計他肯定會搖頭拒絕。
一來是掂量的清自己的斤兩。
收徒這種事情,別管是老師還是師父,都是為人師表的活,不敢亂來。
誤人子弟,便是最大的過錯。
所以,他自認為德不配位,不敢應承。
可要是說書…
實話實說,他是真的心動。
倒不是說想做所謂的“說書人祖師爺”,而是單純的一種…替祖師爺傳道,后繼有人的使命感。
因為,當初他的師父就是這么傳授給他的。
而來到大隋之后,他書也說了,銀子也賺了,卻唯獨沒遇到什么想要拜他為師之人。
雖然說書先生收徒,也要謹慎,都有一個觀察考核期,來查看其心性品質。而早年間被徒弟傷過一回的他更明白這個考核期的重要性,所以尤為慎重…
但卻并不代表他不想收徒。
這也是為什么在洛陽時,柳丁和他忽然說想要跟他學本事,在聽到了對方不是要學說書,而是要學修煉一途后,他會失落的原因。
他在骨子里,仍然覺著自己就是一個江湖落命之人。
身背手藝,替師傳道,傳承后代。
這是每一個說書人的責任。
難道…袁天罡是要給自己送來一個徒弟?
學說書的徒弟?
他的注意力緩緩落在了這模樣最多七八歲的道童身上。
是不是修煉者或者干嘛的已經不重要了,他此時此刻更想看看這孩子的口齒是否伶俐,清楚…
所以,他有些心動。
可心動之余,不可避免的,又有幾個疑惑冒了出來。
按照道理來講,倆人應該八竿子打不著的吧?
怎么就會忽然找上自己了?
袁天罡圖的又是什么?
對方是國師的弟子,如果真心喜歡這孩子,哪怕沒什么師徒之緣,可安排飛黃騰達也不是難事吧?
怎么偏偏還要帶出來跟著自己遭罪?
越想越疑惑,他忍不住問道:
“那道長到底想讓這孩子學什么呢?跟我學…給人家說故事,可對?”
“對,也不對。”
袁天罡搖頭:
“和前輩學什么,或者前輩教什么,并無干系。同樣如此,能從玄奘法師那學到什么,也是玄英自己的造化…至于為何如此說,晚輩只能說,晚輩粗通相術,推演之時,看到了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有好,也有壞。貧道孑然一身,不舍外物,可唯獨與這孩子有半段師徒之緣,心有牽掛,舍不得讓他隨波逐流。而前輩與法師皆乃大智大悟大澈大凈之人,玄英這一生命數的最優解,晚輩所能推算的極限,便在二位這里。這是其一。
其二,不瞞前輩,晚輩與前輩在龍門山時,曾有過一面之緣。雖當時不敢妄用相術,可這幾月每每便可在冥冥之中得到些預示,皆與前輩有關。但這些預示混亂,不可解、亦不可言。只能說…若前輩心有顧慮的話,那么,晚輩欲以一位與前輩息息相關之人的命數之言,交換前輩護佑玄英命運之情。“
“呃…”
聽到這話后,李臻第一反應是愕然。
但第二反應卻是搖頭:
“那到不用…”
袁天罡一愣…眼里有些意外。
可李臻想的卻很簡單。
收徒不是交易。
雖然他也不知道袁天罡在說什么,可卻不愿意讓這件事中間摻雜了利益紛爭。
況且,人家說的也挺明白了。
歷史上袁天罡的卜算能力就很出名,雖然不知道他推算出了什么,可如果這孩子的命運多舛,唯有跟在自己身邊才能改變…那他也愿意。
前提是這孩子無論是心性還是人品,都符合一位勸人向善的說書先生該具備的美好品質。
前路君子可不爭。
卻不可不修身自持。
他承認,他心動了。
目光再次落在了這道童身上。
興許是模樣可愛?
又或者是這孩子那份上人見喜的特質?
又或者是那雙靈動的眼睛…
還別說,袁天罡解釋完了緣由后,李臻心里對這孩子的好感還真就越來越多了。
想了想,他同樣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問道:
“你可會背書?”
道童先是看了一眼面露鼓勵之色的師叔,接著才點點頭:
“弟子…識字讀寫皆會一些。平日師叔亦會讓弟子讀書默背,皆為《道藏》經書,算經易學。不敢說都懂…但都背下來了。”
“哦?”
李臻眼前一亮,問道:
“那能不能背一篇給我聽聽?”
聽到這話,道童又看了一眼袁天罡后,稚嫩而清脆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一卦,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再田…”
大段大段的《易經》一字不差的脫口而出。
而李臻的眼睛則越來越亮。
口齒伶俐,思維聰敏,最關鍵的是…能說會道中還夾雜著一份謙虛。
這孩子…
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