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會兒,就在李臻把那一口乳豬咬的吱嘎作響的時候,崔干笑道:
“道長千萬莫要如此。這一池龍火能夠誕生,道長居功至偉,若不是以通天手段鎮下龍脈,那說不得于栝會遭受怎樣的劫難。河東這兩年遭兵災,在下亦是竭盡全力,才能安穩住此地人心與流民,若這礦脈火毒真的噴發而出,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在下銘感五內,也請道長莫要推辭才是。”
這話聽著依舊很舒服,各種高帽子一個勁的往李臻頭上帶。
同樣,話語里的潛臺詞也說的很清楚:
“別客氣,有什么話直說。”
“把你的條件提出來。”
然而李臻聽懂了嗎?…說句實話,他沒聽懂。
因為崔干的邏輯基點完全是建立在眼前這個玄均觀出來的守初道長,在和他打機鋒,藏話,想要得到更多好處的基礎上而來。
可問題是…
他李老道對這東西是真沒興趣啊。
一個火山口而已,門票最多80一位。
他是真沒興趣。
于是,聽到這話后,他再次搖搖頭:
“不用不用,別客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既然遇到了,那肯定得伸出手幫一把才是。不用客氣的,在說…二位不也請貧道吃飯了么,這一桌子菜味道不賴,就夠啦。”
語氣輕松,甚至搭配他那聳肩的模樣顯得光明磊落到一塌糊涂。
可越是這樣,崔干眼里的那一抹猜忌就越濃。
怎么?
我一退再退,你還要這樣么?
可就在這時,崔婉容忽然開口了:
“道長高義,請飲。”
崔干扭頭看了一眼妹妹。
兄妹之間的默契讓他本能的,覺得這一會兒對方接過話題來,肯定是發現什么。
于是決定暫時把自己話語權移交出去。
同樣舉起了杯子:
“道長,請。”
“嗯嗯,好,二位請,請。”
又是一口酒下肚,崔婉容面露好奇的問道:
“剛才在馬車上,就聽道長說此次來河東是為了尋找一位友人,可對?”
“嗯,對。”
“不知道長這位友人所在何處?我崔氏商行在河東與各地也有些往來,眼下玄奘大師正在療傷,道長這幾日肯定要留在于栝,不如由我等去尋,捎帶些消息過去?”
“唔…”
李臻想了想,覺得倒也合適。
就是不知道老杜現在在哪。
可人家既然這么說了,那么想來對河東情況應該很了解。找到人的幾率比他去河津碰,要大得多。
于是便點點頭:
“貧道尋的人是杜陵杜氏二子杜如晦,他是河東新上任的主簿。”
“原來是克明兄。”
李臻剛提名字,崔干便點點頭,顯然是知道杜如晦這個人的。
雖然杜家比不得崔家,但至少在對外時,要顯得親昵一些才可以。
而他說完,就看向了妹妹。
只見崔婉容想了想,說道:
“最近我收到有關這位杜世兄的消息,是他前去了三量山。那三量山乃太行余脈,山勢雖然不算崇山峻嶺,可地勢蜿蜒,里面藏著不少盜匪…嗯,這樣,道長,我即刻發出消息去尋,若尋到了,第一時間把道長就在此地的消息帶過去,如何?”
李臻一聽,頓時覺得這姑娘靠譜,趕緊起身稽首:
“多謝崔居士。”
崔婉容矜持一笑:
“道長客氣了,此次于栝逢遭大難,若不是道長與玄奘法師挺身而出,恐怕于栝之民要遭多少苦難。此番恩情,于栝與崔家定會銘記于心。而這些時日,也請道長莫要客氣。若有什么差遣,還望千萬莫要吝嗇才是。”
“哈哈,應該的應該的。”
“道長,請。”
“二位請。”
杯子再次被端了起來。
可飲酒時,崔干的眉頭卻在仰頭時微微皺了起來。
妹妹這話的意思…可是不讓我繼續聊下去了?
想了想,在酒水咽肚后,表情再次化作了平靜。
雖然不知為何,可他信妹妹。
她之所以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思量,不會無的放矢。
在說,今天這頓飯就算談不攏,不是還有以后呢么。
只要道門的人還未來,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談。
來得及。
于是,他也不在聊這方面的事情,而是重新撿起了上午時聊過的長白山祖庭之事,當成了趣聞說給李臻聽。
李臻確實對這些也感興趣,在加上崔干與崔婉容確確實實博學,知曉許多平常人不知曉的隱秘,一時間邊吃邊聊,氣氛好的真真的不像話。
而就在李老道和這倆人吹牛侃大山的時候,于栝城外,忽然憑空出現了兩個人影。
這倆人如同無根之木,在世間毫無任何痕跡,陡然出現在官道之上。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正是靜明道人與他那名為“風兒”的徒弟。
只是此刻少年小道士的步伐有些虛浮,臉色蒼白,就像是剛從滾筒洗衣機里爬出來一般不堪。
晃了晃身子,強行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在站定后,先朝著靜明道人拱手:
“師父,弟子修為欠缺,耽誤師父之事了。”
“無妨。”
靜明道人神色平靜,眸如星河,光芒點點落在了不遠處的于栝城池之上。
“風兒,你且自行前去便好。”
少年一愣,想了想,問道:
“師父是讓弟子入城?”
“不錯,正是。”
“可是…要去找那位師兄?”
“去與不去,隨心就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為師這邊忙完后自會去尋你。去吧。”
“…是。”
見師父都如此說了,那少年也就不在多話。
雖然臉上還有些蒼白,步子也虛浮,但卻很堅定的朝著于栝城中走去。走了幾步,下意識的回頭,卻見靜明道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龍火池中,那被孫思邈冠以“巽風”之位稱呼的石柱上,道人盤膝而坐,面前是幾個錦盒,而錦盒最前方,是一個大約籃球大小的青色煉丹爐。
這些藥材,都是崔干連夜從于栝周圍調配的,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在午時及時送到。
孫思邈在檢查完了全部藥材的藥性后,便已經按照比例炮制好,靜待時機到來。
煉丹這種東西,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人和自然不需要說。
他自己本就是天下有數的一品丹師,甚至,當初在老君觀時,同輩之人最多,也就是和他勝負之間。
而那時,他還年未而立。
由此可見天賦。
地利也無需說,天然的巽風之位,風助火勢,這里,是這一池龍火最好的地方。
現在只剩天時了。
他在等。
等午時過去。
龍火本是天地至陽,而一日之中,午時陽氣又是最盛。
煉丹乃陰陽互補之道,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過猶不及。
所以,這會兒功夫,孫思邈就踏踏實實的等著午時過去,日光漸弱,便開爐煉丹。
這顆丹藥,名為“三官續神丹”,丹方出自上古丹門,專門彌補修煉者受損本源之力,雖然談不上是老君觀的壓箱底寶貝,并且材料也稱不上多么珍稀。
可難就難在對細微處的把握與控制。
就像是手術一般,闌尾手術的精密程度,比起腦外科或者神經手術,多多少少還是差了些一樣的道理。
所以,這顆丹藥,三品煉丹師勉強,二品熟稔,一品才能得心應手。
恍惚之間,午時已過。
在孫思邈的感知中,天地的至陽之力開始緩慢褪去。
但他還在等。
因為還不到時候。
可就在這時,忽然,他眉頭一皺。
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的朝著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當看到站在龍火池邊的靜明道人后,他眼睛猛然睜大,里面全是不可置信的模樣!
震驚、疑惑的情緒之中,池邊觀察龍火的靜明道人一步踏出,下一刻已經來到了孫思邈面前。
看著眼前的孫思邈,靜明道人平靜的表情里也出現了一絲感慨:
“十年未見,妙應,你老了啊。”(注1)
當聽到許多年沒有人喊過的道號響徹耳畔時,孫思邈有些愣神。
可聽到后面那句“你老了啊”的話語后,本能的,他仔細觀察起了眼前的靜明道人。
發現…對方還是與十年前一模一樣,沒有一點點變化。
無論是頭發、胡須長度、還是眼角那一絲皺紋。
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添加任何印記一般。
簡直是…怪物!
可想歸想,他還是快速起身,執弟子禮:
“福生無量天尊,妙應…見過國師。”
“呵”
一絲感懷的笑聲中,攙起了彎腰的孫思邈,觀察著對方那飽經風霜而顯得黝黑的臉龐,靜明道人問道:
“尤記得你要離開前,我曾問你,若此身因壽命之限,無法尋到救世間一切惡疾苦難之方,待到壽元窮盡時后悔如何,你的回答是絕不后悔。對吧?”
孫思邈沒回答。
靜明道人繼續問道:
“那么,現在我到想問問你,妙應,十年已過,人如樹木,平添幾圈年輪。你…可后悔?”
“回國師,妙應無悔。”
不需要有什么思考的時間,當靜明道人把這個問題問完后,恭敬而立的中年道人便斬釘截鐵的把答案…
給了他。
(注1:妙應真人,是宋微宗后面給的敕封,并不是孫思邈的道號。這里被我挪用了一下,給各位解釋清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