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何才能達到自在境?”
李臻又問了一句。
可這次孫靜禪卻搖搖頭:
“非是我不告訴道長,只是各家功法自有不同。一門,又一門的修煉方式。就算我把我飛馬宗的《飛馬踏云決》告知于道長,可道長并非從基礎練起,反倒會出現差錯。不過…”
說到這,她又端起了酒杯:
“有一點,是總不會錯的。”
“什么?”
“所謂的自在境,便是破碎人之限制,使自身與天地融為一體。說直白點,便是體內再也容不下一絲一毫的炁,已然全滿。若還想要裝,便只能打破人身,使之與天地相容,從此再不分你我。你,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你。這就是自在境了。”
李臻愣了愣,總結了一番她的話語…
試探性的問道:
“也就是說,就跟吹豬尿脬(多音字,suipao)一樣,一個勁往里吹氣,吹著吹著,尿脬就炸了…是這意思么?“
可這話卻讓孫靜禪有些納悶,反問道:
“豬尿脬是什么?”
“豬身上裝尿的地方。”
“怎么吹?”
“…用嘴吹啊。”
李臻解釋完,孫靜禪的臉上已經全是嫌棄到不行的表情:
“如此腌臜之處,道長竟然…竟然…”
目光落到李臻的嘴唇上,孫靜禪和紅纓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好臟。
李臻心說這位一看家里就沒殺過豬。
吹那玩意當氣球最好玩了…
可這會被看的也有些尷尬,小時候家里殺豬,他反正是半點沒覺得臟,只是覺得特別有意思。可現在想想…好想是有那么一丟丟的過分。
而這時,見李臻沒問題了,該輪到孫靜禪開口了:
“道長,我亦有樁心事請道長解惑…”
李臻點點頭:
“居士但講無妨。”
聽到這話,孫靜禪拿起了桌子一邊的筆,在紙箋上寫下了一個字,把紙箋推到了李臻面前:
“請道長一觀。”
李臻接過來瞧了瞧,發現是一個“永”字。
便明白了孫靜禪的意思。
寫這個“永”,并非是一個字。
而是展露出來一個人對書寫之字的掌控程度。
書法之妙,全在用筆。用筆之妙,永字為尊。
這個字點為側、橫為勒、直筆為努、鉤為趯(ti)、長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筆為磔(zhe)。
以一字,匯聚世間文字用筆之絕妙。
觀其一字,便能觀其所有。
乃書圣王羲之所創之法。
而孫靜禪把這個字寫出來,潛臺詞便是讓自己點評一番。
孫靜禪的字如何?
在李臻看來,是很妙的。
妙到不似女子之書。
女子之字,通常以柔美清麗為尊。
因為手腕力度的天然弱勢,女子寫字時,筆鋒更加柔和,觀之賞心悅目。
可孫靜禪的字卻不同。
你光看字,看不出來男女。
有重鋒,亦有輕提。
看起來有些類似隸書,有“蠶頭燕尾”、“一波三磔”的特點。
可又與隸書那延續秦漢之字的遺意,隨體詰屈不同。顯得更加的瀟灑。
筆走龍蛇,蜻蜓點水。
看起來就有一股靈韻蘊藏其中。
乍一看,驚艷異常。
可是…
李臻在看了約莫不到百息時間,眉頭就一點點的皺了起來。
想了想,他拿起了自己的酒盅,把酒盅之底壓在了這個“永”字的下方,僅僅留出了一個“丶”。
看了幾眼后,又遮住了“丶”,露出了下方的“一”、“丿”,然后再次遮住,又開始看右邊。
就這么一點點的看,以遮字觀旁的方法,把這一整個永字全都看完后,他伸手說道:
“借筆一用。”
紅纓趕緊把筆遞了過去。
就見李臻在這個“永”字的下面,同樣書寫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永”字。
吹干了墨跡,遞還給了孫靜禪。
孫靜禪接過來后,盯著瘦金所書之“永”同樣皺眉。
只不過,比起李臻的沉默,她則喃喃自語:
“點,如丹鳳側目,其形秀而有神。”
“橫,如疏影橫斜,其狀勁逸而豐神綽約。”
“豎,如仙鶴獨立,其韻優雅而卓立不群。”
“撇,如寶劍辟邪,其鋒畢露而所向披靡!”
“捺,如風清細柳,其態飄逸而婀娜多姿!”
“挑,如銀針飛空,其勢凌厲而破空有聲!”
“鉤,如新月懸天,其意瀟灑而不可捉摸!”
“折,如老竹勁節,其骨瘦硬而斷金切玉!”
她越說越激動,似乎全身都在用力,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齒!
“好字!好字!好字!”
連說三個好字,讓李臻的臉有些紅。
可他還是說道:
“我這字重骨輕意,便如人。人若無骨,全身血肉不過皮囊。而…看你的字,便給我這種感覺。你的字里少了些東西…就如同一個人明明外表豐滿,內在卻缺乏一種支撐的東西…”
說到這,李臻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練字時,他家老爺子說的話。
眼底有些追憶的神色。
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所謂的書法,其實也是有四種境界。第一境,便是“理通”,如何握筆,筆法是怎樣,如何書寫。就如同孩童牙牙學語,能說,能寫,便是入門了。
而第二境,則是“力遒”,說白了,就是知道怎么寫字了之后,會用勁了。“丶”筆圓潤,“丿、”有鋒。一個字,什么結構、怎樣以力御筆,才是學問。“理通”與“力遒”的區別便在此。一個是能寫,一個是會寫。
第三境,為“形美”。字寫到這種境界,追求的便是筆力與美感。就如同一個人,體態俊朗、豐神如玉,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可有的人卻是身材五短、容貌猥瑣,同樣是人,可觀之卻是不喜。我對書法不敢言精,自問也就到了這種地步而已。
而最后一境,便是“韻勝”。觀字如觀人,到了這種境界,書寫之字便如同書寫自己的人生一般,人,是什么樣,字中其韻,便是什么樣。我們在看字,實際上卻是在觀人。觀書寫之人內心,與他一同體悟究竟是什么樣的經歷,促使著他的字一點點打磨成現在這般境地。
觀一字,而知其心胸。雖是旁觀,可亦感同身受。這便是我認為的書法四境。”
說著,他看向皺眉無言的孫靜禪,溫聲說道:
“靜禪先生之字,是極好的,比我強上太多。只是…我觀先生其字,所入眼處卻是一片空白。先生的人生,要么是境界太高,我看不到。要么…或許便是一無所有,到現在連自己要什么都還懵懂不自知吧?”
轟隆隆!
一道驚雷,自無名處而發。
劈向了孫靜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