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寒風吹過,草木搖曳。
黃昏之下,楊獄的眸光劇烈的收縮著。
恍惚之間,夢回流積山,好似再度看到了那尊跨追風赤云馬,持鳳翅鎦金镋,領八千玄甲,睥睨四野,橫貫萬軍的蓋世武將。
一瞬不到,他已然回過神來,眼前卻又哪里有那蓋世神將,只有那形若老農,鬢角發白,滿面風霜,其貌不揚的老者。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沒來由得,楊獄心中泛起這個念頭,旋即被他自己打消,因為眼前這似至暮年的老者身下,橫壓著整座天下。
“啊!”
鬼嬰慘叫一聲,幾乎被嚇得昏厥過去,他只覺天地斗轉,剎那不到,已被捏在了一只世間最為可怖的手掌之中。
楊獄心中一凜,他高度警戒之下,竟也全無察覺,就好似,鬼嬰本來就被他捏在手里…
“道術,五鬼搬運術。”
一只手擺弄著鬼嬰,張玄霸招手,示意楊獄坐過來,后者眸光閃爍,卻也沒有拒絕,坦然坐到了篝火之畔。
“這,算不算是你我第一次見面?”
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可那一雙眸光,卻深邃如海,有著洞徹人心的力量。
“也算,也不算。”
微風吹的篝火明滅不定,楊獄余光掃過,不由心頭一震,一如陸青亭所說,這位身后,真無影子…
“短短十多年,你辦了好大事,遙在麟龍道,老夫可也聽過你的大名。”
認真的靠著鹿肉,張玄霸松開了鬼嬰,任其自去。
“青州楊獄?如今,是西北王,楊獄吧?”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楊獄心頭不禁‘咯噔’一聲。
若非多年打磨,心境修持足夠,這一問,怕是立刻就要催使金蛟剪…
不過,出乎他的預料,這位似只是隨口一說,甚至并不太在意他的身份,轉而細心的烤起了鹿肉。
“您此來關外,是要…”
楊獄斟酌著,有些拿捏不定。
短暫的過程中,他開了天眼、動了通幽,精神高度集中,觀察著眼前這位西府趙王的所有細微表情。
可惜,無論是何種法子,他都無從捉摸眼前這位的絲毫情緒與內心,只覺眼前混洞一片,深如天海。
“自然不會是來捉拿你的。”
他的心思,張玄霸了然于心,卻也不甚在意,低頭擺弄著鹿肉:
“世道如此,造反,就造反吧。”
“這…”
這回答大大出乎了楊獄的預料之外。
身為大明第一王,橫壓一世的國之柱石,這態度,未免有些不太對…
是因為擎天撼地?
還是真言道人?
楊獄越發的拿捏不定了:“您不問問我為何造反?”
“有何意義?”
張玄霸微微一嘆:
“古往今來三千載,翻來覆去,不過是一部‘造反史’…老夫問你如何造反,你反問句太祖為何造反,老夫豈非是啞口無言?”
楊獄差點噎住,當即決定閉嘴。
哪怕有著十數年磨礪,他也不覺得自己說得過這老家伙,當然,打也打不過…
“年少時,心性偏執,年歲大了,漸漸也就想開了。”
隨手添柴,篝火‘噼里啪啦’的炸響著,張玄霸扯下一條鹿腿,遞了過來:
“這天下,終歸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自己做不好,又何必嗜權戀棧…”
微微遲疑,楊獄接過了鹿腿,也不避諱,直接咬了一口。
“味道如何?”
“噗!”
沒給面子,還帶著血絲的鹿肉直接吐了出去:“您這手藝可不怎么樣,血刺呼啦的…”
“是嗎?”
張玄霸也咬了一口,咀嚼了兩下:
“老夫覺得也還成。”
對于食物,楊獄并不過分挑揀,只是,茹毛飲血他著實受不了,當即接過鹿肉,開始翻烤。
遠遠地,一株大樹后,鬼嬰驚魂未定,看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又著實有些費解。
“老爺怎么會跟他聊得來?!”
他有些驚懼,有些茫然,更多的,還是匪夷所思。
這一幕在他看來,活像是抓鬼的,和鬼王坐在一塊,相談甚歡其樂融融,怎么看,怎么怪異。
他有心上前提醒,但猶豫了半晌,還是退開了點,實在是,怕了…
一只鹿,還不夠兩人塞牙縫,沒一會,就只剩了一地的骨頭。
“你這手藝比老夫要強一些。”
滿手的油脂如水滴落,絲毫未留,張玄霸心滿意足,他輕輕拍打著肚子,問道:
“你覺得,老夫是個什么樣的人?”
“武道豐碑,承武運而生的無上大宗師,千古以來,也只有寥寥幾個人可比…”
楊獄正色。
他這自然算不上吹捧,因為這是事實。
強如真言道人,提起這位也不吝贊嘆,哪怕是仙魔幻境之中的邋遢道人,聞聽其人都心懷激蕩。
這樣的人,任何贊譽都足可承受。
隨手添柴,張玄霸神情不變,繼續問道:
“除去武道呢?”
“除去武道…”
楊獄一怔,見他神色平靜,似在等待,方才道:
“麟龍一道,七十余年無戰事、無強梁匪盜,百姓安居樂業,百業興旺,繁華可比江南七州之地,文治武功,皆可冠絕大明,…”
話至此處,楊獄微微一頓,方才道:
“可惜,這一切只局限于麟龍一道,未能惠及天下,而所選之君,窮索天下,壓迫四方,逼得天下皆反…”
提及乾亨帝,兩人的面色皆有變化,楊獄是不加掩飾的厭憎,而張玄霸,則是喟嘆一聲。
“有取天下之位,不取,有平天下之能,不為,有鼎革天下,再造乾坤之力,卻束手束腳…
武道之外,過于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
如此評價,如果流傳出去,必會震動天下,更會引得無數人嗤之以鼻。
張玄霸一生,經歷百戰,所殺之人,不計其數,其中聞名天下者比比皆是,大明江湖都為之消沉數十年。
“哦?”
張玄霸微微一怔。
天下間,無數人憎他、敬他、畏他、懼他,怎么罵他的都有,但獨獨沒有人以‘優柔寡斷’來評價他。
不由得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