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河,安州州府,府衙之中。
知府正在與掌管兵馬的本州統制敘話。
“這陳封傷了安林知府,一連消失了數月,如今又重現行跡,此番定要將其捉拿歸案。”
知府語氣嚴肅。
單槍平二山的事跡流傳,同樣驚動了廬河上下官員。
此地通緝他數個月,如今終于得知他的消息,立時便有了應對。
統制聞言,皺眉道:“只是這陳封驚鴻一現,又再度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不好捉拿。”
知府沉聲道:“那紅云山既受陳封相助,便是同伙,如今又大肆擴張,必須將其剿了,以正朝廷威嚴。”
“這…紅云山吞并虎頭山、黃蕩山,眼下有兩三萬人,賊寇勢大,我一州兵馬,恐拿不下。”統制語氣猶豫。
“廬河境內出了這等大寇,各州都要出兵討賊,我安州能出六千人,暫且交由你統帥,與其他幾州兵馬匯合一處,一舉破賊。”
知府肅然。
統制聞言,這才躬身行禮,正色道:“必不教知府大人失望!”
廬河,安州地界。
萬里無云,赤日炎炎,天地好似蒸籠。
周靖一行十人走在路上,各個頭戴草笠。
除了張三等五名親隨和俘虜林嵩外,其余四人都是孔武有力之人,看著就不好惹,路遇的行人無不退避。
“哥哥,前面就是文水縣了。”
洪定先指了指前方。
周靖眺望,遠處隱約出現縣城的輪廓。
文水縣在廬河邊角地帶,距離江春不遠。
眾人離了紅云山后,一路走走停停,跨過多個府縣,這才來到此地。
周靖回頭,看向眾人,道:“此地乃洪兄弟家鄉,洪兄弟最是熟悉,大哥老成持重,帶洪兄弟進城,探探情況。”
“那二弟你呢?”郭海深好奇。
周靖摸了摸下巴:“這廬河到處通緝我,我外貌扎眼,容易遭官兵認出,還是在外頭等待好了…而洪兄弟雖是此地之人,可出走多年,或許能混進去。”
洪定先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我犯事離鄉之時,尚有頭發,后來為了遮掩行藏才剃了頭,縣城官兵大概是認不出我的。”
“那再好不過了。”周靖一笑,隨后囑咐道:“你們進城踩點,要查實此地知縣和縣尉是否還是洪兄弟當年的仇人,順便走訪百姓,問問這縣城中還有哪些欺行霸市的惡霸。”
“二哥是要拿他們一起開刀?”方真大感興趣。
“反正來都來了,索性除個干凈。”
周靖點頭。
一座小縣城沒有足夠人馬,他來去自如。
而且,縣城低矮的城墻對他而言形同虛設,等到晚上完全可以悄無聲息溜進去,不用經過城門,所以他不打算白天招搖進城。
幾人商量完,便兵分兩路,郭海深和洪定先進城,而周靖和方真帶著其余人,在城外道旁找了間酒肆歇息。
酒肆里暫無別的客人,周靖和方真等人落座,拼了兩桌,要了飯食和濁酒,隨意吃著。
林嵩雖是俘虜,除了雙手被麻繩綁了,路上沒遭到什么折辱,此時氣色還不錯。
“好漢,你真要帶我回吳山派?”
他看著周靖,猶豫開口。
周靖端著酒碗,瞥了他一眼:“你當我誆你?說了要帶你上門要錢,自然是說話算數。”
林嵩表情微妙。
他被周靖從虎頭山帶走的時候,還挺慌張,不知周靖帶著他做什么。
后來路上聽到周靖的打算,他都懵了。
——這個強人竟然要綁著他去江春,回到吳山派,登門要贖金。
林嵩從沒見過這么猖狂的綁匪,直接拉著人質到別人家里談條件。
要是尋常人家就算了,可他們吳山派乃是江湖大派,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
他雖知周靖武藝非凡,可這般行徑也太囂張了,簡直不把他們吳山派放在眼里,他一路上反復問了許多遍,還是不敢相信這是正常人能干出來的事。
林嵩實在是好奇周靖的目的,興許是覺得周靖路上還算好說話,便忍不住問道:
“好漢,我不明白,你只是要錢,何必要讓自己身陷險地?”
周靖咂咂嘴,隨意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想挑戰天下高手,奪個天下第一的名頭當當,你家掌門大名鼎鼎,我想和他過過手,就這么簡單…至于你吳山派諸多弟子,嘿,土雞瓦狗罷了。”
林嵩不由有些生氣:“你如此托大,小心陰溝里翻船。”
“你這廝倒也有趣,把自家師門叫作陰溝,還為我們這些綁匪著想。”
方真嘖嘖稱奇。
林嵩聞言,表情有些陰郁,悶悶道:“我有一事相求,你們帶我回去,可否不要公開說我與掌門之女的私情?”
“哦?這不是你自己講出來的嗎?”
眾人眉頭一挑,頗感興趣。
林嵩無奈道:“我本想修書一封交給掌門,那樣知道的人僅限一人,可你們大張旗鼓帶我回去,若宣揚此事,有損掌門之女名節,會遭江湖同道恥笑。”
“奇怪,你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有私情,那日后便明媒正娶好了,難不成你家掌門看不上你?”方真磕著花生,好奇問道。
林嵩嘴角一抽,支支吾吾道:“其實,掌門之女是定了親的,夫家是寧天府一家大戶,她不愿嫁過去,我本想尋個機會帶她私奔…要是只有掌門一人知道私情之事,還有轉圜余地,可若鬧大了,那就成了笑柄,我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嚯,原來是私通的奸夫淫婦!”方真鄙視。
張三撓頭:“俺倒覺得是兩情相悅,有點像說書人講的…那個什么來著,才子佳人?”
“佳不佳人不知道,這廝肯定不是個才子,頂多是個肚子里沒墨水的小白臉。”
周靖樂呵呵閑扯。
林嵩臉皮抽搐,不敢反駁。
這時,張三好奇開口:“此行去江春,不知能不能見到那傳聞中的御風真人…小伙子,你路上一直念叨御風真人,那人本事到底是真是假?”
林嵩來了精神,點頭道:“當然是真!整個江春誰不知曉,御風真人能呼風喚雨,會煉丹岐黃,乃雷部神霄護法真君下凡,尋訪天機,滌蕩邪魔!”
他路上扯虎皮拉大旗,不斷說吳山派與靈風子有舊,想要震懾這些綁匪,然而不太好使。
郭海深等綠林好漢,更相信手中兵器,對靈風子的事跡將信將疑。
周靖就更不可能會自己怕自己了。
“都是以訛傳訛罷了,這世上哪有這種手段?”
方真語氣嗤然,他一直不相信這些傳聞。
畢竟這事聽起來離譜,仔細想想,也確實有些離譜。
周靖瞥他一眼,道:“那也未必,江湖古言,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御風真人既有偌大名聲,定是有本事的。”
方真訝然:“二哥,難不成你真信了這什么雷君下凡的鬼話?”
周靖反問:“你要是沒見過我的武藝,是不是也覺得我的傳聞是瞎扯?”
方真頓時語塞,咕噥道:“二哥你不一樣,武藝高強總是有跡可循,可這種神神叨叨的所謂仙法,多是故弄玄虛…”
這時,林嵩眼珠一轉,道:“好漢,你若是想爭天下第一,為何不去拜會這御風真人?要是能敵得過這種得道高人,這世間還有誰是你對手?”
周靖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覺得自個兒很聰明?像你這么機靈的,應該入宮去侍奉皇上,我這就把你閹了吧,你家掌門說不定還喜聞樂見,愿意多給點賞錢。”
“別別…我留著還有用呢。”
林嵩滿頭冷汗,趕緊住嘴,低頭扒飯。
另一邊,郭海深與洪定先通過官兵不走心的盤查,輕易進了文水縣。
兩人走在街上,洪定先左顧右盼。
“洪兄弟多久沒回鄉了?”郭海深在一旁問道。
“少說也有五六年了吧。”洪定先搖頭嘆氣:“物是人非吶…”
他有些唏噓,但很快調整好了心情,與郭海深一起到處尋訪。
洪定先的叔叔嬸嬸亡故,還留有一位表兄。但表兄已將屋子賣了,搬到別的縣城,如今原先的屋子里住著另一戶陌生人家。
曾經被洪定先當街殺死的豪紳,已然家道中落,妻子、小妾紛紛改嫁,子女揮霍無度,變賣了許多家產。
但有另一家大戶抓住機會,補上了空出來的缺,成了這文水縣新的豪強,與知縣勾勾搭搭,做些強買強賣、以次充好的生意。
至于知縣與縣尉還是原先的兩人,不過據坊間傳言,知縣花銀子走通了門路,很快就能高升,調離文水縣了。
本地知縣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已是常態,只要不出亂子,朝廷無人會管,此地百姓早習以為常。
這世道去哪里都差不多這樣,豪強惡霸、貪官污吏無處不在,所謂“破家的知縣、滅門的知府”,想當個順民,就要戰戰兢兢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祈禱自己不會有朝一日招惹到這種人。
只要日子能過下去,沒有被刀架在脖子上,哪怕平日里受到些欺凌,此地百姓也寧愿逆來順受,自行忍了。
兩人打探了一圈,逐漸到了傍晚。
“我們來的倒是巧,若晚上一年半載的,你的仇家就調任了。”郭海深小聲道。
“或許天意如此,要我報了此仇。”
洪定先呼出一口氣。
兩人不再耽擱,迅速出了城,找到正在等候的周靖,將事情說了。
方真聽完,恨恨道:“這等地主豪紳,干掉一茬,又長出一茬,可恨!”
周靖面不改色:“這些潑才,殺不盡才是天理,但遇見了,能殺幾個就殺幾個,也算力所能及了。”
他有了計較,看向郭海深與洪定先,開口道:
“幾位兄弟找些布料和炭筆來,寫下這知縣、豪紳的罪行,多寫幾份。”
“哥哥打算怎么做?”洪定先好奇。
周靖瞇了瞇眼:
“此行是為兄弟報仇,但殺除這些人,也是‘替天行道’,師出有名…”
一夜的時間,在縣城百姓的睡夢中悄然流逝。
白天,點卯的官差來到府衙,發現了恐怖的一幕,嚇得癱倒在地。
只見無頭知縣端坐高臺,血流滿地,背后墻上用血寫了幾個大字:
“殺狗官者,陳封!”
文水縣全城驚動,隨即發現不止知縣身死,當地縣尉和常常橫行縣里的豪紳,也都黑夜飛頭,死于非命。
在尸首旁、鬧市中,甚至官府的告示欄上,都留有寫滿字的破布,旁邊還灑滿了金銀珠寶。
破布上寫著知縣等人平時的惡行,這些金銀則是從家中抄出來的,直接扔在街上任人自取。
而在破布的末尾,留有同樣一句話。
“誓屠盡世間貪官污吏、惡霸豪強!”
小小的縣城,發生這等大事,登時轟傳全縣,無人不知。
百姓驚駭無比,在恐懼的同時,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橫行霸道的老爺橫死,心底又有不敢宣之于口的快意。
衙門亂了套,有官差四處搜捕,卻好似無頭蒼蠅,壓根沒有目標。
與此同時,周靖一行人早已離開了文水縣,大搖大擺去往江春。
他已打定主意,就打著這個“殺貪官、屠惡霸”的旗號,一路大張旗鼓殺過去。
每經過一地,就讓人去打探當地貪官惡霸,自己再憑借越來越強的身手將其除掉,并大肆宣揚。
一開始自然會造成恐慌,但隨著自己殺的貪官惡霸越來越多,除了那些該怕的該怒的,漸漸會有人恨不得他去造訪當地。
造反大業需要土壤,雖暫不起事,但已可以旁敲側擊造勢,勾出民憤,營造局面。
大夏王朝綿延了近兩百年,矛盾越發尖銳。
無力者只能處處忍讓,敢怒不敢言,當一個可打破局面的外在力量出現,許多人不排斥甚至希望有人代他們進行暴烈的宣泄。
雖然家中仍然窮困,生活沒有改善,但能看到平素騎在頭頂作威作福的人倒霉,自是幸災樂禍,樂見其成。
貧困潦倒甚至一無所有的人最敢搏命,因為沒什么可失去,而當他們得到了東西,為了防止被人奪走,會變得兇狠至極——這也是造反人手最直接的來源。
起事需要這類群體的擁戴,如今局面還不成熟,但已可以試著獲取初步的追捧。
磨刀不誤砍柴工,四處云游挑戰高手的途中,正好在“替天行道”的領域進一步揚名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