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接下了任務,臉色微微發白,心中惴惴不安。鹽運使司可是個肥差,都這么多年了,牽連到了多少利益,也實在是不好說。
現在突然裁撤,如果沒有個妥善安排,天知道會鬧出多少事情。
把一切都按在自己的頭上,也確實有點為難。
李善長想了想之后,突然冒出來一個主意。
“啟奏陛下,鹽運使司官吏都在門下省之下,如今張相在北平擔任留守,能否讓姚廣孝給臣當個幫手,處理此事?”
李善長這老家伙還是厲害的,哪怕到了這個關頭,他依舊要拉張希孟,哪怕挨罵,也是兩個人一起的。
更何況門下省的確是干這個的,名正言順。
朱元章也不好反駁,只是道:“咱既然將事情交給了李先生,便是相信李先生的本事,你覺得要姚廣孝當幫手,也不無不可。只是事情需要妥當利落!”
李善長連忙點頭,絲毫不理會有些人已經鐵青的面孔。
老朱又看了看群臣,令人意外的是朱元章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一揮手,讓大家伙都退了吧!
眾臣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鹽運使司裁撤上面,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匆匆告退。
這一次御前會議,很不符合朱元章的風格。
老朱是什么風格呢?
有人彈劾李善長,借此攻擊新的鹽法。
朱元章就該明斷是非,李善長無辜,彈劾的人就該死。
新的鹽法無錯,那些攻擊新鹽法的就是奸佞,需要鏟除。
最差也應該發配北平,讓他們嘗嘗北方的苦寒風沙。這才是老朱的脾氣。可是很明顯,朱元章有點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就連戶部都沒有處置,實在是出乎預料。
難不成是老朱改了脾氣,開始變得仁慈起來?
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就算老朱想要改變,也不可能這么快。
“哎,十多年了,本來咱們缺鹽,只能從外面購進,官吏,商人,咱都必須遷就著…天長日久,經年累月,這里面到底牽連了多少人,咱也說不清楚。”
朱元章揉著太陽穴,第一次感覺到頭疼。
馬皇后倒是比朱元章冷靜些,“不管怎么樣,還是要讓老百姓得到實惠,鹽行建起來,低價的鹽賣給了老百姓,這就是你當皇帝的功德。至于朝中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一個婦人不好說什么。”
馬皇后頓了頓道:“有一點,你可要記住了。如果蘇州的女工因為做了好事,受到了牽連,成了朝中那些齷齪東西的靶子,我可不答應!”
朱元章連連點頭,“這個你放心,咱已經告訴了郭英,知會了朱亮祖,他們真敢胡來,咱這邊就抓人!”
老朱輕蔑一笑,“這一次咱只是暫時引而不發,讓李善長去裁撤鹽運使司,他能辦好,就代表中書省還有救,如果他辦不好,這大明朝堂,也就不需要他了!”
馬皇后深深吸口氣,她都被丈夫的殺氣嚇了一跳。
這么多年了的老臣了,李善長竟然走到了生死時刻,還真是讓人唏噓感嘆!
皇宮之中,夫妻兩個隨口聊著,話題卻是驚天動地。
而在李善長的府邸,他卻是憂心忡忡,夜不能寐,索性披衣而起,在天井小院中踱步。
他需要仔仔細細,推敲一下眼前的事情…楊憲,胡惟庸,楊思義幾個混球,他們提出的方桉,充滿了算計。
首先跳得最歡的楊憲,這家伙沒準最安全,他管著御史臺,和鹽法糾纏不深。
他主動跳出來,很有可能就是想取代自己,入住中書省。
過一過宰相的癮兒。
至于胡惟庸,這家伙管著稅務部,捏著錢袋子,他這個人,也想往上爬,但他更想著擴充稅務部的權限,如果能把鹽稅捏在手里,他就贏了。
至于戶部這邊,他們才是最緊要的,從前朱元章已經清理過好幾次戶部了,但是執掌一國財權,這幫人不會這么簡單的,里面還有多少弊端,誰也說不清楚。
真要是掀開,后果不堪設想。
所以戶部是希望原封不動,只是換個名目,把鹽商和鹽運使司保下來,讓他們繼續掌權,至于新的鹽法,自然是名存實亡最好了。
還是那句話,這種想法根本不現實,且不說朱元章如何,張希孟既然發動了,就不會弄成這樣的…
“哎!早知如此,我就該早早告老還鄉啊!”
李善長足足走到了天明,面對當下這個局面,也是沒有太好的辦法,想要兩頭兼顧,幾乎是不可能的。
看起來只有割舍掉一頭,才能保住老命。
但李善長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中書省的時候,姚廣孝竟然捧著公文檔桉,早早等在了這里。
“李相公,卑職有禮。”
李善長打了個哈氣,他下意識掃了眼這個年輕人。
姚廣孝身形高,骨架寬大,但卻沒有多少肉,顴骨突出,腮幫凹陷,由于缺肉,年紀輕輕,眼皮下垂,呈現三角眼,看起來十分陰翳。
這是個要殺人的主兒啊!
李善長突然一驚,他光想著拉張希孟下水,一起背罵名,卻沒有想到,姚廣孝不是那么好擺弄的。讓他插手進來,還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果不其然,落座之后,姚廣孝直接道:“李相,陛下尚未登基之時,就設立了兩淮都轉運使司,后來又在杭州設立了兩浙鹽運使司。定都轉運使秩正三品,設同知,副使,運判,經歷,知事,照磨、綱官,鹽場設司令,司丞,百夫長等等屬官…另外有鹽丁,灶戶,規模龐大,靡費極多,每年鹽稅之中,有三成之多,要拿來供養這些人。如今一并裁撤,實在是國家之福,百姓之福!”
李善長默默聽著,一張老臉,已經變了顏色。
“這么多人,一下子都裁撤了?他們不少都是有功之臣,兢兢業業,為了大明朝,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如果都給裁撤了,是不是不近人情?寒了人心?”
姚廣孝眼皮低垂,沉聲道:“李相,鹽運使司弊端極多,如果現在裁撤了,或許還能少些麻煩,不然的話,后患無窮啊!”
李善長一怔,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姚廣孝道:“沒什么意思,就拿兩浙都轉運使樊光來說,此人任人唯親,和鹽商過從甚密,有不少人都向門下省遞過密報,說了很多事情,牽連不小。”
李善長的心怦怦亂跳…壞了,真的壞了。
他拉門下省下水,自以為高明,結果怕是玩砸了。
張希孟那邊絕對不會倉促發動的,他現在雖然不在應天,但他的魂兒在!
朱元章種種做法,誘敵深入,故布疑陣,撒下天網,只等一網打盡。這是張希孟的風格。
姚廣孝作為門下省官吏,手握著罪證,也是引而不發,直到現在,才拿了出來。也是張希孟的做派。
這是什么意思?
難不成要把自己也坑了進去?
李善長想了想,斷然道:“既然樊光這人有問題,為什么不立刻捉拿?”
姚廣孝道:“他肩負著兩浙鹽務,便是應天的鹽,也需要他來供應,倉促之下,動彈不得!”
李善長沉聲道:“過去謹慎從事是對的。可現在新的鹽法鋪開,應天用長蘆供應食鹽,用不著害怕,一個區區都轉運使,不必在意。老夫立刻下令,先把他拿下,然后嚴查!”
姚廣孝神色如常,只是點頭道:“拱衛司的人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李相命令。”
李善長更是心驚肉跳,果不其然,門下省這邊是早有預謀。
“立刻動手,不需要遲疑了。老夫也很想知道,這幫蠹蟲,在鹽法上面,到底賺了多少錢!”
姚廣孝略微沉吟,便點頭答應,起身告辭。
新的鹽法,遭到了那么大的阻力,朝堂之上,皆是反對的聲音。
假如鹽務是個苦差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反對聲音?早就順天應人,直接廢除了。
阻力有多大,利就有多大!
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從上到下,都有準備。
可是當拱衛司出動,把兩浙都轉運使樊光拿下,人們才赫然發現,這位到底有多少財富?
樊光方面長須,五官端正,很符合當下的審美,是屬于那種很有官相的人。他也是個很注重自身形象的,自從當了都轉運使之后,除了官服之外,私下里樊光見下面的人,或者是鹽商,有一個習慣,幾乎不穿同樣的衣服。
那些玉佩啊,飾物啊,也都不重樣。而且每一樣都十分名貴,堪稱巧奪天工。
一個男人,能把日子過得這么精致,也是讓人目瞪口呆。
負責查抄的拱衛司都有點懵了…不懵不行啊!
樊光的書房里,貼著一幅字,寫著君子如玉。
在清查他的家產的時候,光是各種玉佩,咱們也別說多少件了。
加起來足有二百多斤!
清冊送到了朱元章面前,老朱都傻眼了,他揉了揉眼睛,確認沒有看錯,居然這么多?
瘋了!
湊巧馬氏給他送午飯,老朱紅著臉問道:“那個妹子,你現在有多少首飾?”
馬皇后笑了,“我那里足有百十件吧,每年除了大事,也用不上…你怎么想到問這個?”
老朱尷尬道:“沒,沒什么…就是想著過些時候,咱給你再準備些,不,不能太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