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攏在張希孟麾下的這些人雖然是官員,但卻書生氣更多一些,像宋濂主持翰林院,就是個非常學術的衙門。
至于葉琛則是擔任大理寺少卿,專職負責起草法案,將本屬于刑部的職權拿了過來,而刑部則是負責執行和落實法令條文。
從這些變化就看得出來,大明的官制在迅速走向正規化和專業化,官員膨脹的速度,還遠低于效率的提升,處于辦事能力超強的時期。跟那種冗官遍地,人浮于事是完全兩回事。
本著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則,目前大理寺同時忙活好幾項法令…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土地法,這也是大明王朝的命根子。
張希孟倡導均田這么長時間了,旨意上也是三令五申,大家伙都習慣了。不過還欠缺一項最關鍵的東西,那就是將均田令變成永久的土地法,而葉琛則是負責這一項工作,目前已經開了個頭。
“我就不指望能做成那么多事情了,只要這輩子能把這幾項法令修好,就足以含笑九泉了。等我死的時候,也不要什么陪葬,就把這幾項法令裝在盒子里,陪著我葬了,我就心滿意足了。”
大家伙聽他說這話,齊齊反酸水,你丫的比宋濂還不要臉。這些法令可是大明的根基,你這是注定萬古流芳的事情,你要是嫌棄,讓給我們啊!
葉琛也感到了眾人不善的目光,連忙把話題引開,他笑著對江楠道:“江提舉,你也說說吧!這幾年度支局可是很威風啊?做了大明的官,頗有收獲吧?”
江楠放下筷子,看了看大家伙,突然笑了。
“可不是!要不是這身官衣,哪能跟諸位高賢在一起坐一張桌子?放在以往,還不把我趕下去,說我不懂規矩,冒犯了大老爺們啊!”
眾人怔了怔,忍不住哂笑。
雖說女子的地位提升不少,但是能登堂入室的還是不多,以各部衙門為例,能執掌一個衙署的,就只有江楠一人。
不過其他衙門里面,倒是有一些負責公文的女官,尤其是御史臺,走在了所有衙門的前面,或許是覺得女官不容易收買,又或者覺得眼下的女官和其他官吏沒有什么瓜葛,清清白白,做事認真,清查貪官污吏,十分用心。
最近一段時間,御史臺就有四位女官因為辦案果斷,被升為監察御史,人稱“女青天”,也是一時佳話。
“江提舉啊,你就別說笑話了,我可不敢小覷你,不然度支局能把我們大理寺查成沒理寺!”
葉琛的話引來哄堂大笑,這時候宋濂突然道:“江提舉,你,有沒有考慮過成親啊?”
這話問得很突兀,放平平時,宋濂斷然不會開口,但是眼下氣氛融洽,他就仗著膽子問了。
江楠倒是沒在意,只是淡淡道:“沒有。”
“那,那是為何?”
“也不為何!”江楠道:“我現在挺喜歡度支局的事情,清查賬目,懲惡揚善,還能跟諸位高賢同座一桌,高談闊論。一旦成家,又是相夫教子,又是生兒育女,度支局的事情,誰來負責?難不成要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官衣,脫下去不成?我可不干!”
宋濂微微愕然,忍不住道:“江提舉,也不能這么說,婚姻大事,還是很要緊的。至于別的,可以稍微緩緩,要不調任清閑的衙門,也不是不行。”
他說這話的時候,偷眼看了下張希孟。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張希孟卻搖頭道:“這怎么行!如果因為成親,就必須放棄或者改變官職,未免不近人情了。你宋學士也沒有因為家里有老妻,就辭了翰林學士啊!”
宋濂老臉瞬間垮下來,苦笑道:“張相,這,這不能混為一談!”
“什么不能混為一談?”張希孟道:“你無非是說女人成親之后,要生兒育女,沒法專心公務,不如男人方便干脆…你這話是對的,但是不能把這個當成拒絕女官的理由。”
這時候悶頭吃掉三個獅子頭的劉伯溫突然抬頭道:“沒錯,我支持張相的看法。”
宋濂咧嘴苦笑,“獅子頭還堵不上你的嘴啊?”
劉伯溫笑道:“我是這么看的,如果女官權衡利弊,自己愿意放棄,自然無話可說。但是這個不能成為朝廷的規則,不然就會被別人拿來攻訐女官。而且景濂兄,你在地方上看過嗎?你知道農家婦人是什么樣的?你說她們坐月子嗎?”
“難道不坐嗎?”宋濂一驚。
劉伯溫搖頭,“不是不坐,是坐不起啊!整整一個月,就在家里,吃喝都要別人伺候,農戶負擔不起啊!很多婦人生下孩子,十天左右,就要下地干活…我還親眼見過,一個婦人頭一天小產,到了第二天下午,就跟著去割稻子了。沒法子,都是窮鬧的。”
老劉成功把話題拉回了民生經濟,所有人的興致頓時低了許多,再看桌上的佳肴,瞬間也淡了不少。
民生多艱啊!
這時候張希孟把話接過來了,“生存的苦難是一齊落在男女頭上的,是所有人的事情,這是最基本的道理。所以說看待女官的問題,也不能單純的區分開男女。覺得男人好用,女人不好用…生兒育女也不只是女人的事情,如果因為生產休假,需要短暫休息,這不能視作朝廷的損失,而應該看做天下的增加…增加了一個新的成員,是對整體有好處的。”
“而且還有一件事,大家想過沒有,一個有見識,有能力的母親,一個能放眼天下,心懷八方的母親…她的孩子,是不是大概率會更加優秀一些?如果我們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一些,假使這位女官母親,為天下培養了一個大才,一個未來的尚書宰相,或者是其他方面的杰出人才…你們還覺得休假是損失嗎?”
“這個…”
在場的眾人都愣住了,還能這么看問題?
不過仔細想想,也確實有道理。
生兒育女,繁衍興旺,這是天下人的事情。
一個優秀的母親,確實更有利孩子的成長,娶妻娶賢,民間早有這個共識。
試問一個女人,能在官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在和一群男人的競爭中,獲得優勢,能說她不優秀嗎?
人才,下一代!
這才是一個國家的希望。
宋濂愕然少許,忙躬身嘆服,“張相高見,我是五體投地,真心嘆服。”宋濂又道:“我還想請教,張相,你要是成親,不介意夫人為官做事吧?”
張希孟大方笑道:“有本事做官,那是好事,我介意干什么?”
宋濂這一次躬身更深,大聲贊道:“張相之開明,當真是前所未見,除了佩服,我是無話可說!”
其他眾人也都跟著稱贊,唯獨江楠,她皺著眉頭,反問道:“張相,我看你也就是一說,宋學士也是如此。加入齊國公夫人在朝為官,不需要避嫌?不會引來閑話?”
這時候劉伯溫笑了,“江提舉,你這是一葉障目了。其他人或許需要避嫌,但是張相人品學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誰非要嚷嚷著避嫌,我倒是覺得度支局可以查查,看看這人干凈不?別是自己心里有鬼!”
“好啊!”江楠笑道:“這可說定了,假如到時候真有人嚼舌頭根子,我就查他的賬,落到我的手里,可別怪我不客氣!”
說著,江楠夾了一塊蜜汁火方,自顧自吃了起來,渾然不覺幾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而宋濂和劉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他們倆心照不宣,正在想著,要不要往下說…這時候郭英突然匆匆趕來,見他們在聚餐,郭英羨慕地口水都流出來了。
“張相啊,我,我也是你的部下啊!怎么忘了我呢?”
孫炎很不客氣道:“你就別湊熱鬧了,拱衛司從來都是上位直屬,張相可從來沒有越權過!”
宋濂也道:“就是,郭指揮使,我們是上下級同樂,你又來添什么亂?”
郭英苦笑搖頭,“我也不想打擾你們,但確實有大好事,不得不說。”
“什么事情?”宋濂下意識問道。
郭英頓了頓,沒有說話,而宋濂立刻意識到了什么,這時候張希孟起身,拉著郭英去了旁邊的房間。
“說吧,是什么事情?”
“張相,前些時候,毛貴派遣田豐來應天,希望咱們能提供二十萬石軍糧,三千副鎧甲,還要一些克制騎兵的弓弩,他是準備救援劉福通,但苦于糧餉武器不足,才跟咱們求援。”
張希孟怔了怔,“這事不能匆匆答應,我們也要舉兵北伐,毛貴可以援助,但不能影響我們。”
郭英點頭,“確實,李相公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最近事情有了變化。”
“什么變化?”
“就是那個田豐…他,他說大明有圣君名臣,必定能一統天下…他,他想求見張相。”
“見我?”
郭英點頭,“沒錯,我猜他是想和張相談投誠的事情。”
張希孟微微皺眉頭,郭英又補充道:“田豐曾是元朝的義軍萬戶,手上實力不俗。他現在占據東平,足有兩三萬人馬,在毛貴手下,也是一等一的大將,如果他能投降過來,山東的韓宋兵馬,多半就歸咱們了。”
張希孟卻是沒有急著點頭,而是喃喃道:“毛貴人中龍鳳,田豐不過是只孤鶩啊!”
“走吧,我去見見田豐。”張希孟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