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吳王府出來,張希孟深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隨后對江楠笑道:“怎么樣,有什么感受?”
江楠繃著面孔,靈動的眼珠忽閃兩下,低聲道:“似乎李相公有些失落。”
“豈止是失落!他這人是盼著我倒霉呢…算起來這是你幫了我大忙啊!”
江楠一怔,連忙道:“是張相提攜,卑職到現在還是糊里糊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張希孟想了想,笑道:“你們度支局是越發重要了,我正要好好交代一些事情。”
張希孟跟江楠返回了值房,落座之后,江楠給張希孟倒了一杯茶…還是奶茶!
“張相說的對,喝這個的確雙份愉悅,張相也常喝吧?我是按照張相的方子做的,只是沒舍得放西湖龍井,用的是普茶。”
普茶可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云南的茶,到了明朝后期,還有個名字,叫做普洱。
張希孟拿西湖龍井做奶茶,根本是扯淡,江楠用普茶熬煮,無論色澤還是味道,都要勝過張希孟不少。
“不錯,還是你們女孩子家心細手巧。”張希孟贊嘆之后,就道:“我大約和主公說了一下,接下來會針對百官進行教化,你有個心里準備。”
江楠一驚,“張相,是要考評賢愚嗎?”
“不是,其實側重還是教化…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規矩,律法。”張希孟耐心解釋,他把江楠當成例子,講給老朱,正好把想法告訴她,也聽聽她的意見。
“官員輔國治民,必須有規矩才行,按照法令做事…譬如說戶部征收田賦,是不是盤剝百姓,敲骨吸髓?刑部核準殺人,砍頭梟首,算不算濫殺無辜?還有度支局,總算財政,監察百官,是不是為難別人,甚至是殺人害命?”
江楠緊蹙著眉頭,“這,這自然不算!”
“那為什么不算?你想過沒有?”
江楠搖頭,“卑職不清楚。”
“就拿田賦商稅來說,你知道是怎么分配的嗎?”
江楠沒有遲疑,立刻道:“大江南北,吳王治下,每天夏秋兩稅,共計稅糧六百五十萬石,其中養兵就要三百萬石,還有百官俸祿,河工,安頓流民,拓荒墾殖,辦學興教。”
張希孟點頭,“這些事情,大約可以概括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算是最大頭兒的養兵,也是為了保護現有旳成果。四面皆敵,要是沒有強大的軍力,如何能保護百姓,如何能讓大家糧倉里的存糧安全我們這次的教化,就是要和百官講清楚一件事…我們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是合乎道理的!”
江楠思索著張希孟的話,想到了什么,心頭震動,輕聲道:“也包括度支?”
“嗯!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理直才能氣壯…你手上掌握的權柄,不是你替天行道,快意恩仇的工具,也不是你戰戰兢兢,內疚自責,不敢面對的負擔…你我,乃至更多的官吏,我們皆是天下公器!”
“天下公器?”
“對!我們在乎善惡,但更在乎治亂…我們不該有太多的想法,或者說,我們最緊要的使命,就是保證上位的決策,能夠妥當落實,完美執行。不居功,不自我膨脹,思慮周全,心思縝密,就是…卑微的天下公器!”
江楠越聽越迷糊,她試圖努力理解張希孟的意思,但是又總覺得有矛盾的地方,可要說哪里不對勁兒,她也說不出來。
或者就是人家宰相的境界吧!
“張相,卑職會仔細揣摩的…只是當下我們要怎么做?”
“很簡單,就是立刻清算和戶部有關的所有賬目,查出李夢庚有多少貪贓枉法行為,趕快準備好,等主公需要,立刻就拿出來。”
江楠連連點頭,“我前面已經計算了,明天就能給張相送過去。”
張希孟心中一喜,“對了,江提舉,我看你手下的效率很高,不少鐵算盤,這些人都是哪來的?莫非是你們家的?”
江楠一笑,“這里面的確有三個人是江家的老賬房,但真正的來源,還是王妃那里。”
“王妃?”
“嗯!”江楠點頭,“王妃可真是個女中豪杰,她這些年,收養了好些孤兒,其中不乏女孩子,要不是王妃,只怕不是死了,就是落入歹人手里,變賣到青樓去了…還有,卑職手下的賬房里面,還真有許多是從揚州青樓出來的。張相當年力主關閉青樓,封禁畫舫,還真是功德無量!”
聽到這話,張希孟反而有些沉吟,“我是想封禁,奈何屢禁不絕,李夢庚不就是栽在這上面嗎!”
江楠略沉吟,反而笑道:“張相,如果沒有禁令,只怕要更嚴重十倍百倍不止…其實張相是最在乎善惡!”
張希孟微微沉吟,他也有很復雜的身份,從職位上講,他是右相,朱元璋的助手,卑微的公器,用來盛放吳王深邃的思想果實。
但另一個角度,他也是人所敬仰的張夫子,提出重定綱常的第一人。
前者看重治亂,后者看重善惡。
那自己到底要做個什么人呢?
是隨波逐流,和光同塵的官員,還是身體力行,追逐真理的張子?
張希孟竟然也說不好。
“總而言之一句話,辦好自己的事情,一往無前。我們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所以才能無所畏懼!”
江楠用力點頭,“這句話卑職懂了!”
一轉眼,到了第二天,江楠果然把賬目算清楚,她本來要去送給張希孟,結果值房里竟然沒人。
張相今天休沐,但是昨天說好的,他要看的。
無可奈何,江楠只能抱著這些賬冊,坐上馬車,去張希孟的住處。
提到張希孟的府邸,江楠就忍不住想起那個大盜盧秋云,不但沒有偷盜錢財,還給張希孟留了一錠金子。
堂堂宰相府邸,真是這么簡陋嗎?
張府就在眼前,下了馬車,通報之后,江楠很容易就進來了。
說實話,這個院子還是不錯的,很寬敞…但就是有點過分簡陋了,正面院子,一條青磚甬道,兩邊都種著油菜,正巧天氣轉暖,油菜剛剛冒出幾株花朵,黃得艷麗,還有蜜蜂忙碌,煞是有趣!
相府種油菜花?
真有你的!
江楠邁步往里面走,到了二層院子,這里只有幾株桂樹,樹下放著幾個石墩,竟然還有個刀槍架。
沒看出來,張相公竟然還會武藝?
她到了客廳坐下,環顧四周,又讓她一驚,張希孟這里竟然主要是竹器,這就讓人不勝唏噓了。
一位堂堂宰相,又那么受寵,位高權重,家里擺一些上好的紅木家具,也是應該的,沒人會說什么。
可張希孟這里居然都是最廉價的竹器,著實讓人驚訝啊!
她猛地抬頭,發現墻上還有不少字,仔細看去,居然都是張希孟自己寫的,其中就有兩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江楠忍不住笑了,這個解釋倒也貼切!
正在她還打算往下看的時候,張希孟從后面過來了,他笑呵呵道:“剛剛在后面花園看了看,準備搭個羊圈,養幾頭山羊,往后就用羊奶做奶茶了,味道保證更好。”
江楠著實不理解,“張相,你怎么能親自養羊,這也太簡樸了。”
“簡樸?”
張希孟真的怔住了,忍不住自嘲道:“我說江提舉,你是不是對簡樸兩個字有什么誤解?你見過為了喝奶茶,就自己養羊的簡樸法嗎?你見過為了看油菜花,就把花圃鏟了種油菜的簡樸法?你還是見過,能在金陵城,有自己的菜園子,想吃什么,就自己種什么的簡樸?”
張希孟覺得自己住處大得過分了,里外三層院子,前后花園,還帶跨院,基本上能保證自家的蔬菜供應。
只要朱英那兔崽子不來偷菜,他都不用去外面買。
這可是金陵城啊!
土地多貴啊!
未來皇城根兒的大三進四合院…就這么個地方,本身就是價值。如果再弄得金碧輝煌,油漆彩繪,弄一大堆紅木象牙的家具,往屋子里一放,那不叫氣派,那叫暴發戶!
竹子有節,蘆葦清白,這才是符合他身份的用品。
再說了,他這個家,也不是真的就沒有值錢的東西,你去東跨院看看,足足六間房子,里面全都是各種藏書,哪怕是吳王府的書,都沒有他這里全。
江楠皺著眉頭,難道自己誤會了?
她索性不敢多問,只能跟張希孟談公務,他們倆聊起了戶部的種種問題,一直快到中午,張希孟笑道:“這樣吧,我去弄點面條,就用我府上剛剛摘下來的青菜,煮兩個今早下的荷包蛋,就這一碗面,那叫一個地道兒!”
江楠再次凌亂了,這位還會煮面條?
事實證明,張希孟真的會,而且還是一根不到頭的頭發絲,細細的苗條,配著碧綠的青菜,爽脆的蘿卜條,外加香油,荷包蛋,還真是讓人食指大動。
“就這一碗面,可比吳王吃得好多了,他的碗里有什么?就是多兩個荷包蛋罷了!”
張希孟很驕傲,他的日子的確是比朱元璋舒坦多了。
江楠只能低著頭吃面條,還真別說,的確好吃,或許這就是簡單淳樸的快樂吧!張相真不是一般人。
就在這時候,突然外面腳步聲起,仿佛許多人過來,張希孟放下碗筷,向外面看去。
只見老朱在前面,李善長跟在旁邊,后面還有許多文臣武將,眾人環顧張府,無不驚嘆。
朱元璋停下腳步,看著眾人,冷笑道:“怎么樣,開了眼界吧?剛剛咱領你們去了李夢庚的府邸,這又是張相的住處,你們有什么感觸?”
楊元杲急忙躬身,感嘆道:“上位,李夢庚府邸的一株茶花,就要上百貫。誰能想到,張相府邸,竟然種的是油菜花啊!清廉如此,古來賢臣,只怕也比不上張相啊!”
朱元璋道:“別急著拍馬屁,都四處瞧瞧,萬一張先生表里不一,也在家中藏著名貴字畫和金銀財寶呢?你們都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