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張希孟面前,是一個不到四十的中年書生,此人一身文氣,一看就是飽讀詩書那種,而且和周蕙娘那種硬催出來的不一樣,此人淵深如海,深邃如淵。
這種感覺的確沒錯,此人參與過修訂三史,是脫脫的心腹謀士,中書參議龔伯遂!
張士誠遵照約定,將他送到了張希孟的面前。
龔伯遂只是冷笑,傲然不屑道:“張士誠鼠輩,神劍在手,珠玉在握,卻拱手讓人,久后必被朱賊所擒!”
朱賊?
說的是朱元璋嗎?
你還挺有眼光的。
跟在張希孟身邊的李文忠就想抽他,敢罵我舅舅,你活得不耐煩了!
張希孟一擺手,“對待客人還是要禮貌一些,這可是咱們好不容易從張士誠那里討來的。”
李文忠只能答應,可龔伯遂聽到這話,卻是大為震怒,特冷哼一聲,“小賊,我自幼讀孔孟之書,修春秋典籍,二十年來,輔佐圣朝,掃清八荒…如今不幸落入賊手,乃是時運不濟,命里該著。但是你別承望我說出任何事情,有本事就一刀殺了我,成全我的忠烈之名!”
又一個大元忠臣!
張希孟忍不住笑道:“聽說你修過宋史,那你以為,大宋為何而敗?”
“這個…自然是天命不在,龍氣北轉,又何須多言?”
張希孟哈哈大笑,“果然是大才,居然能看出龍氣所在。我沒有那個本事,只是知道宋高宗金牌召岳飛,臨陣換帥,大局便不可為。此后一百多年,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沒了是非對錯,就只會走下坡路。斷然難以恢復。如今脫脫被罷黜,只是不知道,大元朝還能撐多久呢?”
張希孟笑呵呵問道,可此話聽在龔伯遂的耳朵里,卻不亞于雷霆炸響,驚雷擊頂,不由得呆了。
是啊,一個紅賊小子都能看出請的事情,朝廷為什么會犯錯?
為什么要罷黜丞相?不給他建功立業,掃滅紅賊的機會?
為什么?
雖然過去了些日子,龔伯遂依舊接受不了。
他覺得這些都是噩夢,夢里醒來了,丞相還會坐在中軍大帳,號令幾十萬雄兵,掃蕩逆賊,中興大元,現在的一切都是幻覺,不存在的…
只不過到了此刻,張希孟一語道破,龔伯遂沒法自欺欺人,元廷的確是錯了,錯得離譜!
這個昏庸的朝廷,斷了自己的生路啊!
試問世上還有這么愚蠢的人嗎?
就算從上到下,都是一群豬,也干不出這種事情!
“紅賊,你們不要癡心妄想了,我此心如鐵,斷然不會給你們做事!”
張希孟笑呵呵道:“那張士誠呢?如果我沒有把你討過來,張士誠給你官職,你愿意替他賣命?”
龔伯遂一怔,他的確是打算給張士誠效力,丞相被朝中的奸佞暗算,他自然要幫著丞相報仇,效忠張士誠,情理之中。
可就是自己的一片摯誠,竟然換來了無情拋球。
張士誠這個沒眼的蠢材,竟然把自己送給了朱家軍,終究是錯付了!
既然如此,還能不能投靠朱家軍呢?
貌似不能!
脫脫丞相說過,朱家軍鏟除豪強,均分田畝,都是一群下等卑賤之人,他們欺天背主,殺戮良善,搶奪田產,所作所為,天怒人怨!
自己寧可幫助張士誠,也絕不會效忠朱家軍!
死也不行!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管動手就是!”龔伯遂閉著眼睛,仰起頭,一副引頸就戮的慷慨模樣。
張希孟連連擺手,笑道:“不至于,幾句話說下來,你想什么,我已經清楚了。放心吧,我們這邊不會胡亂殺人的。我倒是能給你安排幾個好朋友,正好在一起聊聊心得體會。”
龔伯遂聽得糊涂,什么朋友?
他怎么不知道?
“我心如鐵石,錢財女色,都動搖不了,你們不要妄想!”
張希孟笑道:“好一身凜然正氣啊!你放心,我們這里既沒有金錢,也沒有女色,只有你們的同僚。知樞密院事雪雪,你認識吧?”
龔伯遂大吃一驚,“什么?他,他被你們俘虜了?”
“不但俘虜了,還是靠著他詐開了淮安府的城門,你沒聽說?”
龔伯遂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他切齒咬牙,恨不得吃了雪雪。
“身為朝廷大員,蒙受皇恩,他卻不能以死報國,我若見到他,必定殺之!”
張希孟點頭,“好志氣,那還有一個人,你也想殺?”
“誰?”龔伯遂驚問。
“也先帖木兒,也就是脫脫丞相的弟弟!”
“什么?”
龔伯遂竟然被嚇到了,道理很簡單,誰能活著,也先帖木兒也不該活著。
他是脫脫的弟弟,擔任過御史大夫,位高權重。
這種人落到敵人手里,要么直接殺了,振奮軍心,要么就留著談條件。
可朱家軍這邊,明顯不正常。
六合城外也先帖木兒戰敗,人卻沒了消息。
脫脫他們推測,最大可能是死于亂軍之中,連尸體都找不到了,這才沒有消息。不然紅賊殺了這么大的一個官,怎么會不到處宣揚?
可結果就是這么扯淡,紅賊還真沒宣揚,也沒有殺他!
“也先帖木兒不會投降!你騙我!”
沒死,還落在敵人手里,不是投降又是什么?
真是想不到啊,丞相英雄一世,竟然有個這么廢物的弟弟!
龔伯遂切齒咬牙,“我更要殺了他!”
張希孟心平氣和道:“你誤會了,也先帖木兒并沒有投降,他被俘之后,萬念俱灰,一心求死。我們這邊安排人,好說歹說,勸他吃東西。如今脫脫被罷黜,這么大的事情,還不敢跟他說,害怕他承受不住。你要是愿意幫忙,勸說他一下,讓他能夠振奮起來,也算是幫了我們大忙。”
龔伯遂眉頭緊皺,他的確有些糊涂了。
完全不能理解,這些紅賊到底是什么算盤?
“各為其主,我是官,你們是賊,落到賊手,殺了便是,用不著玩這些手段!白費心機而已!”
張希孟搖頭,“龔伯遂,這就是你的糊涂了,誠然,你讀書不少,卻沒有真的想通。大元朝幅員遼闊,兵甲百萬,最終卻落到了今天。古人說胡虜沒有百年國運。自從大元朝立國,也的確不足百年,似乎正好驗證了這話。可是這么強大的一個國家,到底是怎么亡國的,身為后來者,總要弄清楚。”
張希孟笑道:“你是修過宋史的,也是讀了很多書的人,的確是人才難得。我無意讓你投降,但是你難道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就不想留下一些文字,反思這段歷史?你,還有也先帖木兒,雪雪,對了,之前還有個知院老張,都在我們這里,四個人湊在一起,正好反思過往,總結經驗教訓,一起談談得失,多是一件美事啊!”
“你!”
龔伯遂的臉漸漸變成豬肝色,太離譜了,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兵敗被俘,卻還要反思過錯,你們也太霸道了吧!
而且聽這話的意思,這幫紅賊篤定了能一統天下,居然開始為了修史做準備,何其自大狂妄啊?
龔伯遂突然冷笑起來,“好,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什么時候自取滅亡!”
張希孟含笑點頭,毫不在意,讓人把龔伯遂就帶下去了,隨后就送去了滁州。
整個過程朱家軍都和和氣氣,沒有虧待龔伯遂。
那個負責貼身看管龔伯遂的士兵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
他坐在車轅上,閑下來,就拿著一本小冊子,嘴里念念有詞。龔伯遂最初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聽說紅賊都是出身白蓮教,信什么彌勒佛下世,估計也就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經文。
可是過了兩天,龔伯遂發現了不對勁兒,貌似不是什么經文,而是一本識字的小冊子。
一個紅賊的士兵,在努力識字…這一定是讀書人家的子弟啊!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會甘心從賊?
或許我能勸說他棄暗投明,如果他能幫忙,沒準我還能逃出生天…龔伯遂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趁著晚飯之后,就主動搭訕。
“小友可讀過書?什么時候發蒙的?”
士兵臉色微紅,“俺也不知道算不算讀過書,俺沒有進過私塾,是投軍之后,張先生讓我們讀書識字的。”
“張先生?”
“對!就是上位身邊的張先生,他學問可大哩!我們這些小冊子,還是他抽空編寫的。”士兵笑道:“這一本一共一千個字,只要認全了,能寫出來,就可以提拔百戶了,可惜,我還有二百多不會寫。”
龔伯遂眉頭緊皺,真是邪門!
自從遇到了朱家軍,他就覺得事事不對勁兒…且不說張希孟對他的安排,光是這么一個小兵,就讓人想不通。
“你在軍中,打仗而已。用得著識字嗎?”
“用得著,我們要會寫公文,告示,能看懂上面的命令,攻占了新的地盤之后,還要給百姓宣講政策。以至于均分田畝,征收稅賦,林林總總,事情多著呢!都要認識字才行。”
士兵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先生,你看這個字,念,念什么?”
龔伯遂滿心煩亂,掃了一眼,隨口道:“念頗,辛棄疾就有詞,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士兵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多謝先生,這下子我可要記牢了!聽人說那個辛棄疾可是文武全才,就是遇上了一個昏庸的朝廷,才一生懷才不遇,遺憾終老,真是可惜。”
龔伯遂聽到這話,竟然怔住了。
自己可是修了宋史的大才啊,怎么覺得一個小兵說得挺有理啊?
真是邪門!
龔伯遂已經沒有逃跑的心思了,他真好奇,這個朱家軍到底是什么鬼?貌似丞相都小覷了他們。
就這樣,經過幾天的跋涉,龔伯遂終于見到了也先帖木兒,這位正躺在床上,聽到腳步聲,只是有氣無力道:“我不吃,不吃,讓我死吧!”
龔伯遂愣了片刻,終于鼓足勇氣,走到了床邊,閃目看去。
還真是也先帖木兒,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憔悴,但也僅此而已,看不出受了什么委屈。
而也先帖木兒也抬起了頭,正要發怒,一見竟然是龔伯遂,也嚇得不輕。
“你,你怎么也被俘虜了?”
龔伯遂咧嘴,他想起了張希孟的交代,到底要不要跟他說呢?
猶豫了半晌,龔伯遂還是老老實實,把經過說了一遍,包括脫脫被罷黜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也先帖木兒就愕然聽著,當聽到脫脫被罷黜,他眼角瞪裂,怒火填滿胸膛,氣得咬牙切齒嗎,“哈麻匹夫!當初就該殺了他!”
罵夠了之后,也先帖木兒突然又道:“去,給我準備點吃的,我要吃飯!”
“吃飯?”
“對!我不想死了,我要活著,我要看著這個朝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