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元帥離開滁州之后,并沒有去找郭子興,而是前往和州地界,同孫德崖匯合。
等到了和州,他們才知道,原來孫德崖所部雖然頗有兵力,但是糧草緊缺,入不敷出,經常也靠著劫掠百姓維持軍用,招來了一片罵聲。
偏偏他們三個沒剩下多少兵馬,就算是搶,也搶不到什么。
這下子他們也傻眼了,在朱元璋那里,雖然沒了兵權,但還能吃飽肚子。可是到了和州,竟然要挨餓!
這算什么事啊?
還不如在滁州老實躺平,做一條咸魚呢!
原來被剝奪兵權,竟然不是最遭的!
事實上,當下所有勢力,包括元廷在內,都深受糧食匱乏的困擾。如果不是糧草不足,朝廷早就派遣大軍,滅了張士誠,重新拿回運河控制權了。
只不過在這么一群眼睛冒綠光的餓鬼中間,有一個人,馬上就能擺脫糧草匱乏的窘境。
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一心分田屯墾的朱元璋。
老朱在至正十四年的正月進入滁州,隨后鏟除貪官污吏,依附元廷的豪強,又奪取六合等地,接納彭早住等人投靠…不管發生什么事情,自始至終,老朱都在堅持分田,堅持屯墾。
從上到下,每一個人,每一頭牲畜,每一分力氣,都要投入到糧食生產之中。
甚至連李善長這些文人,都被朱元璋拉到了田里,跟著去干活。
二三月的時候,踩在及膝深的泥水里,耕田,插秧,種植早稻,讓未來的韓國公苦不堪言,都凍出了毛病,腰膝酸軟,夜尿頻多,一度老李都覺得自己提前衰老了。
“李先生,咱讓你下田干活,不是別的,是想讓你知道農夫的艱辛,也讓你明白,田畝土地,千差萬別。就拿咱們腳下的這塊水澆地,產量就能比旁邊的山坡地多出一倍。不管咱們怎么均分田畝,都不可能照顧到方方面面,讓每一個老百姓都心服口服。”
李善長連忙點頭,這一點他太清楚了,為了一壟土地,為了一點水源,農村都會發生激烈的爭吵,甚至械斗,自己人打,跟臨近村子打,甚至鬧出人命,所在多有。
一點田,一點水,就要打死打生,是不是讓一些高高在上,兩手不沾陽春水,甚至關心動物更勝于同類的優質人類,感到不可思議?
人命無價,怎么能死得那么隨便?
老百姓也太愚昧野蠻了!
果然是下等的東西,不配和我們同樣呼吸,同樣吃肉…
畢竟在高處久了,也就永遠體會不到小民的艱難。
一家幾個孩子,都張著嘴要吃的,田地里能產出的東西有限,要交田賦,要交丁稅,要交苛捐雜稅,佃農還要交差不多一半的地租。
多一點水灌溉,多一壟地,就能多產一些糧食,而這些糧食,或許就能多養活一個孩子,不至于在災年活活餓死。
艱難如此,你說老百姓還能不拼命嗎?
千百年來,鄉土農村,土地兼并之下,才是最極致的內卷,退后一步,即無死所,不光自己要死,家人也要跟著死!
老朱的家庭,就在天災人禍之下,卷輸了,家破人亡。不得不去廟里當和尚,脫離主流社會。
如果不是紅巾起義,或許日后他就是寺廟里身形佝僂,眼神渾濁,帶著滿腹凄涼的孤獨老僧,槁木死灰一般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
朱元璋差不多該是最知道民間疾苦的皇帝,正因為如此,他才瘋狂分地屯田,把心思都用在了糧食上面。
只不過這還不夠!
“李先生,田分了,糧食收回來,下一步就是田賦,咱們還要把田賦收上來,才能養活兵馬。該怎么收田賦,可是更大的學問!”朱元璋趁著休息的時候,跟李善長聊著。
老李用力點頭,他也明白朱元璋的心思,自己在這個團隊里,雖然很累,遠不如在元廷做事那么自在,但卻別有一種滿足,甚至有時候還會突然冒出一些不大不小的驚喜。
就比如這一次的田賦征收。
其實還在春耕的時候,張希孟就安排人下去了解情況。
那一百多個學生,更是被張希孟派去了村子踏查,沒錯,就是一步一個腳印,每個村子,每個家庭,都不放過。
這種做法,簡直讓李善長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實在是無法想象,一個衙門,一個官府,能把事情做到如此細致的地步!
張希孟要摸清楚每一個村子的情況,然后匯總到他的手里,而這份資料,就會成為接下來征收田賦的依據。
不管政策制定如何用心,總還是會有漏洞,只有靠著人的努力,才能無限接近完美。
其實前面提到過,均田不可能在一個縣,一個府內平均。
均田的單位,其實是一個個的自然村。
出了村子,離家幾十里,幾百里去耕種,根本不現實。
那是移民,不是均田。
這樣一來,就會出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在鏟除了豪強之后,在一個自然村里,每家每戶,能得到的土地,大致平均,田地的產量,也不會相差太多。
甚至誰家土地稍多,產量稍高,村民們彼此心知肚明。
光看看糧囤大小,就一清二楚了。
在這種情況下,征收田賦其實沒有那么艱難,甚至說只要找對了辦法,就能迎刃而解。
方法是什么呢?
就在于這一摞摞的踏查結果之上。
張希孟隨手拿起一份錯字不少,但是還能看清楚大概意思的報告,向李文忠,還有幾個學生講解。
“你們看,這個村子有一百八十多戶,規模不小,經過預估,這一季夏糧的收成,應該在一石左右,他們的口糧田是三畝,流轉田是十五畝,另外有不少桑麻田和魚塘。”
“譬如說一家五口,需要繳納田賦的流轉田就是七十五畝,按照估算,余糧也就是七十五石。按照我們的規矩,余糧二十石之內,繳納半成田賦,超過二十石到五十石,繳納一成,而超過五十石,需要繳納一成五。”
“也就是說,他們需要繳納的田賦,是一石加上三石,再加上三石七斗五升,也就是合計七石七斗五升。我們定的最高一級稅率是兩成五,也就是說,如果誰家的余糧超過一千石,超過的部分,需要繳納兩成五的田賦。”
“這么設置稅率,其實大多數的普通百姓,根本達不到,對于少數富戶來說,我們鏟除了豪強,卻沒有動太多他們的利益,如果誰還不愿意多繳納田賦,那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了。”
“這是一個村子的大致情況,再看下一個村子…”
張希孟不緊不慢,拿出一個個的例子,做出詳細說明,漸漸的學生們都豎起了耳朵,神色凝重起來,不少人忍不住點頭,還有幾個趕快拿本子記下來。
在場的學生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自小就聽老人抱怨田賦,抱怨苛捐雜稅。
每年繳納田賦,就跟過鬼門關似的。
可是聽先生的講解,大家伙只覺得太合理了,真要是這么收法,不用衙門來催,他們都想自己主動繳納了。
“這是一本粗略的賬,在夏收之前,要給每一個村子,發出一份告示,公布田賦的收取辦法和數額。如果不出意外,就按照這個數額來征收。同時,如果出入比較大,準許村民提出意見,你們還要負責傳達上來,并且再次派人核實。”
“一些村子之中,有士兵的家庭,要安排人去幫著收割,要做到顆粒歸倉,讓將士們安心!那些孤寡老人,或者是缺少壯勞力的家庭,要鼓勵村民之間,互相幫助,必要的情況,也可以派人幫忙,力爭不漏掉一家一戶!”
“滁州不大,幾個縣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多萬人。滁州也很大,因為從滁州就能見到整個天下!”
“咱們在這里總結的辦法和經驗,日后就會推廣到各地,我們做好了,讓百姓心悅誠服,有了充足的糧草供應,有了足夠的兵源后盾,我們才能越打越強,才能恢復漢家山河!”
“總而言之,憑著一顆公心去做,對得起自己的出身,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上位的那碗湯!”
學生們用力頷首,不論日后如何,在當下,他們牢牢記住了張希孟的這番話。
張希孟交代了學生的任務,又去了軍屯。
軍屯的情況就比較單純了,無非是幾個千戶跟張希孟周旋,他們一心想要少交一點。
畢竟雖然在朱元璋那里,定下了三七分賬。
三成上繳,七成留作本千戶的軍糧,可是如何認定產量,卻是張希孟的權力。
比如馮國勝就跟張希孟百般解釋,“先生,憑什么我們千戶,比李新材那個千戶畝產高了三成,這不公平!”
張希孟看了看那一條水渠,笑呵呵道:“你們為什么不上報這條引水渠?”
“這,這是弟兄們自己修的,還,還沒修好…原本是沒有的,我,我還沒來得及上報。”這位未來的宋國公,紅著臉,努力辯解的窘迫樣子,十分有趣。
張希孟笑道:“現在上報吧,多修水利工程,也是一件功勞,弟兄們有賞賜,你身為千戶,也是有功勞的!”
張希孟笑著去下一處調查…忙碌一直持續到了五月份,一夜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至正十四年,是歲,滁大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