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這一刻,偌大的凈覺寺,安靜的落針可聞。
包括空寂禪師在內的眾人,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中,咀嚼著齊平這番話語。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手持念珠,寶相莊嚴的空寂心頭回蕩著這一串言語,若有所思。
這位神隱境界都如此,遑論其他。
齊平丟出的這段,乃是上一世禪宗追求的高妙境界:
佛在靈山,眾人問法。佛不說話,只隨手拿起一朵金婆羅花,示之。眾弟子不解,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只有他悟出道來了。
宇宙間的奧秘,不過在一朵尋常的花中。
這是“拈花一笑”的典故。
齊平將這句話用在這里,意思是佛無處不在,且就在修行者身邊的日常中,在尋常的事物里。
至于最后“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句,同樣出自金剛經,乃是要人看破諸相,便能見佛。
與上一句結合,放在這里便是要修行者體悟紅塵,在凡塵中修行悟道的意思。
這個說法對他而言,并不新鮮,然而落在這個世界的禪宗修士耳中,卻是大為不同。
那是與之秉承修行理念截然不同的思想。
故而,遭受的沖擊之大,可以想見。
“噹!”
秋風入寺,鐘聲轟鳴。
這一刻,凈覺寺內的青銅座鐘突兀震鳴,也將所有人驚醒。
此鐘名“靜心”,乃為古剎清心靜氣的法器。
此刻,鐘聲自鳴,意味著,整個寺院中群僧的心亂了。
“阿彌陀佛!”
空寂禪師猛然驚醒,雙手合十,低沉念了一聲,無形力量卷過凈覺寺。
鐘聲消失,所有僧人動蕩的禪心重新安穩,身后沁出冷汗,再望向齊平,皆是目露駭然。
老住持既慚愧,又惱怒,自己清修數十年,今日竟被一俗世官吏擾亂禪心。
可被齊平一言動念的,豈止于他?
“這幫人反應怎么這般大。”
女錦衣瞪圓了眼睛,偷偷拉了下齊平的衣袖,小聲問。
齊平的偈語對他們來說,并沒有太大影響,一來是修道的,二來,校尉們也聽不懂…
但感覺,就很厲害。
裴少卿心驚肉跳,低聲說:“齊平方才的話,好像差點破了這幫人的道心。”
這么厲害?大嗓門校尉瞪大牛眼,瘋狂使眼色,想要齊平再多嘴炮幾句,萬一能把這幫人廢了,那這次問道大會,涼國就穩了。
這一刻,就連鴻臚寺官員,都賊溜溜看了過來。
齊平哭笑不得,心說你們想啥呢,真幾句嘴炮就能干廢一個神隱,那我也不用修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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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同修行理念的碰撞,在這個真實存在超凡的世界里,效果似乎遠超預料…”齊平心中暗忖。
而這時候,隨著空寂插手,強行穩定了眾人動蕩的心神,這位神隱境界的大修士,終于站起身來,離開了蒲團。
走到庭院中,黑褐色的眼珠深深地凝視著齊平,說道:
“施主如此年少,卻不想于禪修一道有如此見地,倒是老衲輕慢了。”
“大師…”
“這…”
旁邊,凈覺寺住持以及一眾僧人吃驚不已,心道空寂禪師是要做什么?
難不成也被對方說服了?他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空寂仿佛知曉他們心中擔憂,神情平靜道:
“老衲起身,并非是認同你的道,也并非認為,你所說正確。修行路何其多也,你提出的,也只是一種可能,卻尚未被驗證過,而我禪宗打坐苦修,是已成的路。”
眾人登時安心,是這個道理。
齊平好奇道:“那大師的意思是…”
空寂眉目平靜,說道:
“施主乃有慧根之人,老衲雖不認同你之理念,但可以破例接待各位一次。”
說的還挺含蓄,不就是擔心堅持不見我,怕我繼續嘴炮,把你這幫手下門徒都給忽悠瘸了么…裝什么,還破例一次…齊平心中吐槽。
但他的目的就是查案,也沒指望真三言兩語,把人道心搞崩了,不現實。
就算可以,萬一惹得這大和尚發飆,就麻煩了。
齊平笑容如春風撲面:“那便打擾了。”
“施主請隨我來。”空寂轉身,朝禪房走去。
齊平扭頭,對其他人道:“你們在門外等我。”
眾人點頭,臉上都很激動的神情,覺得這一遭是來對了,誰能想到,齊平幾句“詩”,能有這般效力。
“各位施主請在這邊稍坐。”凈覺寺住持朝校尉們道,招呼小和尚奉茶。
再也沒了不久前的冷淡。
遠處角落,魁梧如金剛的武僧收回目光,輕輕吐氣,有些忌憚,忽然聽到身后一聲感慨:
“中州人杰,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禪房內。
擺設極為簡樸,地上鋪著席子,放著一方深色檀木茶幾,有僧人碰上凈覺寺自己種的菊花茶,清香淡雅,沁人心脾。
年歲不小的空寂已恢復平靜,安然落座,遞了個“請”的手勢:
“不知施主此來為何?”
齊平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開門見山道:
“本官乃鎮撫司百戶,前不久,經手了一件案子,恩,具體細節不方便透露,只能說,有禪修參與其中…”
他停頓了下,見空寂表情如常,才繼續說:
“當然,本官也知道,修行禪法的未必便是禪宗弟子,即便是,也未必代表禪宗…但,這案子里,卻牽扯到了一件神隱境界的佛帖。”
“哦?”空寂禪師花白的,宛若臥蠶的眉毛抖動了下,意外道:“四境佛帖?”
齊平頷首:
“沒錯,那佛帖承載的術法,有撕裂空間,傳送物品之能,絕非神通境所能為之,而不巧的是,據我們調查,這件佛帖,極有可能出自金光寺住持,也就是大師您的手筆。”
說完,齊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僧,試圖捕捉對方任何一點表情變化。
空寂吃了一驚,皺眉道:“竟有此事?”
齊平道:“大師不知?”
空寂搖頭:“老衲久居南州,鮮少踏入涼國,此番北上,始終與使團在一處,不知什么案件。”
齊平問道:“大師不用回答的這般急,可以仔細想想。”
空寂雙手合十,神情真摯:“施主懷疑老衲參與了此案?”
齊平忙擺手:
“不敢,本官只是想著,許是有賊人不知從何處得到了大師佛帖,做下此案,憑白污了大師名聲,況且,若無法查清,恐也會惹人非議,故而,大師可以回想下,是否贈予他人過?”
空寂遲疑道:“不確定。”
“不確定?”
空寂點頭:
“依照施主所說,傳送之法亦非我禪宗獨有,佛帖亦可偽造,即便是真的,老衲一生送出的,也有許多,一時半刻,也難以核實。”
這樣啊…齊平有些失望,說道:
“此案關系甚大,希望大師這些日子,查探一番,以免誤會。”
空寂頷首:“貧僧自會盡力而為。”
齊平起身:“那便不打擾了,哦對了。”
他仿佛想起來什么般,隨口問道:“與您打聽個人,有個喚作‘智嵬’的和尚,可知曉?”
空寂搖頭:“禪宗弟子眾多,未曾聽過。”
“那沒問題了。”齊平起身告辭,推門走出禪房,招呼道:“走了。”
“你這么快就完事了…”女錦衣屁股還沒坐熱。
齊平搖搖頭,不想說話,就在眾人準備出門的時候,他突然感受到一束目光投來,扭頭望去。
只見,在庭院角落,一間禪房門口,站著一個少年僧人。
也許比他年歲還稍小一點,頭上留著淺淺一層黑發,深紅色的僧衣半敞著,顯得很是隨意。
他的眼睛明亮澄凈,踩著一雙布鞋,身上沒有多余的飾品。
見齊平望來,少年僧人微笑著點頭。
只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竟然有種和諧自然之感,仿佛他站在庭院中,本就是庭院的一部分。
齊平微微一怔,也點了點頭,然后轉身離開,心想這僧人,氣質倒是與其余的和尚迥異。
應該是個厲害人物。
“那老禿驢說了什么?”
幾人坐上馬車,女錦衣急不可耐問道。
“…”齊平無語,心說還在人家門口呢,四境修士,只要想聽,準保能聽見。
“還能說什么,一問三不知唄。”齊平嘆了口氣,這個結果在他預想中:“先回衙門再說。”
馬車行駛,迅速離開。
鴻臚寺官員并未與之同行,而是單獨騎馬,朝衙門飛奔,準備將這邊發生的事,匯報上去。
這也是來之前,鴻臚寺卿交代的任務,可以料想,用不了多久,這件事便會送到皇帝,乃至朝廷大臣們手中。
在這個時間點,南方使團是所有人關注的中心,這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有無數人盯著。
也就在馬車離開后,街道附近的某條巷子中,兩道人影晃了出來。
并肩望著遠處的馬車。
“師父,那個穿官差衣服的,怎么有點像是雪山里那個人?還有,您為啥捂住我的嘴,還施法藏了起來?我還想著過去確認下呢。”年輕僧人碎碎念道。
清瘦老僧眉目深刻,幽幽道:“不是像,就是他。”
“啊?他是官差啊?”年輕僧人張大嘴巴,有些懷疑。
當初,他們師徒二人,以及南國劍修,玥國刀客夫妻一同與火堆旁與那一老一少交談。
發現了靈魚骨頭。
后來,更目睹驚世大戰余波,猜測到那老少身份,只是沒想到,卻于今日巧遇。
“走吧,記得稍后閉上你的嘴。”老僧收回目光,叮囑。
年輕僧人沮喪地垂下頭。
兩人邁步,走到凈覺寺大門外,老僧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智善’,求見空寂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