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塵封的小樓上,齊平站在門口,精神高度緊繃,在進門前,他設想過可能遭遇的情況。
比如,是自己猜錯了,里面的人與案子無關。
亦或者,是與鄭懷恩有關的人。
然而,當蠟燭的光驅散黑暗,看清了桌旁那名青年的模樣時,他心中只剩下臥槽。
堅毅的臉龐,微黑的膚色,沉默而機警的人設…這赫然,是他抵達臨城時,乘坐的商隊里,那個搭車的青年。
當初,因為遭到山匪襲擊,齊平注意到了這個行蹤古怪的家伙,并加以留心。
只是后來,并未再有意外,抵達臨城后,便沒再關注過。
然而,沉默的青年卻出現在了這里,鄭懷恩作畫的地方。
而且,看樣子…似乎對自己的到來并不意外。
“你果然找到了這里,齊校尉。”沉默青年灼灼地盯著他,開口道。
他認識我…齊平瞳孔一縮。
垂在身側的右手,袖子里,青玉法筆滑落,用手指扣著,保持隨時應對危機的姿態。
“你在等我?”齊平瞇著眼,問道。
青年松了口氣,仿佛確認了什么般,笑容苦澀:
“果然是您,看來我賭對了,放心,這里不是什么陷阱,我對您,也無法造成任何威脅,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鄭云。”
我好像被詐了,這貨并不完全確定我的身份…齊平心中動念,待聽到后半句,愣了下:
“你姓鄭?你與鄭懷恩什么關系?”
鄭云道:“他是家父。”
齊平滿腦子問號,輕輕吐了口氣,平復混亂的思緒:
“我需要一個解釋。”
鄭云指了下另外一張椅子,說:“我也正想給您講一個故事。”
齊平眼神閃爍,邁步坐在椅中:“洗耳恭聽。”
鄭云眼瞳中,閃過一絲哀戚,沉聲道:
“這是我父親的故事。”
鄭懷恩,永和元年生員,出生在中州的一個小村,天資聰穎,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文曲星”。
然而,不幸拿到傷仲永模板,一路苦讀,幾次科考,終究也止步鄉試,只混了個生員秀才的功名。
好在,他的運氣不錯,選官那年,趕上新皇登基,重用科舉讀書人。
鄭懷恩幸運地得了個好差事,兢兢業業,做了幾年,竟然也頗有幾分能力。
五年前,被皇帝一紙調令,派來臨城擔任司庫官。
雖然遠離了家鄉,但這何嘗不是一種重用。
按照以往前輩的經驗,在這邊做幾年,年紀大些,調回去,很可能留任京都。
因而,鄭懷恩滿懷期待上任,卻不想,抵達后,才意識到,臨城水深。
作為司庫官,品級雖不高,但位置關鍵,很快有人打出糖衣炮彈,然而,鄭懷恩對此一概不理。
他很清楚,作為外來的官員,他能依靠的,只有皇帝,他之所以能從村童成為官員,皆拜皇恩所賜…
況且一旦同流合污,被發現,非但前途盡毀,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將不保——這種外派的官員,家眷往往會被遷去京都生活,也是慣例了。
如是這般,見鄭懷恩“守身如玉”,軍中勢力放棄腐蝕,改為架空。
名為司庫,可他對軍中倉庫的掌控力,卻很低,最早的兩年,甚至完全插不進手。
好在,鄭懷恩終究還是有才能的,經過了五年的耕耘,逐漸掌握了一部分權力,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軍中有許多見不得光的生意。
為了自保,也為了積累功勞,早日調回京都,他不聲不響,開始暗中搜集證據。
可是,隨著調查的深入,逐漸揭開的黑暗,令他愈發恐懼起來,以至于,不敢再繼續查。
而最讓他緊張的,是他感覺,自己被某些人盯上了。
在意識到這點后,鄭懷恩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中,他開始整夜失眠,用讀書和作畫來平復心緒。
但是,那種危機感,卻愈發強烈。
終于,鄭懷恩決定不能再坐以待斃,他要立功,檢舉,將手里的證據呈送給皇帝,從而離開這個地方。
但是,如何將東西送出去,是個大麻煩,他發現,自己傳出去的信、托人寄送出的物品,都會受到審查。
更不要說逃走…那只會引來死亡。
同時,他也缺乏信得過的人,去幫忙做這件事。
于是,思前想后,他決定冒險,要家人來取。
作為文人,鄭懷恩精通書畫,文字游戲,他通過幾封看似尋常的家書,隱晦提起,讓學武的小兒子來臨城。
并約定,在一座他暗中購得的小樓中見面,由小兒子,將證據送回去。
“等等,”齊平突然打斷鄭云的敘述,目光灼灼,道:
“所以,你在一個月前,收到了鄭司庫的書信,才乘上車隊?這么巧?與我一起?”
對于偵探來說,任何巧合,都值得警惕。
鄭云點頭,又搖頭,說:
“我起初,也覺得巧合,包括在路上,我一直在觀察你們,還有那山匪襲來時,我當時很怕,是來抓我的…呵,您或許覺得我杞人憂天,但我當時,的確擔憂過。”
怪不得…這可以解釋,為啥當時這貨反應怪異…齊平點頭。
鄭云道:
“另外,我收到信的時候,要更早些,大概一個半月前,不過,我要動身時,京都出現雷光,都城封鎖,只好延遲了些日子。”
唔…這就合理了,記得路上,洪嬌嬌還吐槽過,說車隊里探親的咋這般多,就是因為這件事…
按照鄭云收信的日子,來回路上時間,以及馮五說的,軍械走私的日期計算…鄭懷恩恰好是在軍械走私后,發出的家書…
是因為察覺了此事么…被崔休光盯上了?
齊平思忖著,問道:“之后呢?”
鄭云沉默了下,情緒有些不穩定地說:
“發出家書后,我父開始了焦急的等待。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察覺到,危險愈發臨近,背后的人,不知是否察覺了他的動作,準備下手。
父親很恐懼,擔心等不到我到來,更擔心,他發出的家書被人截獲了…”
“為免這一切無人知曉,他想了個辦法,故意畫了一幅畫,將這座小樓的位置,用巧妙的方法,進行暗示。
也就在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失蹤了’。”
齊平揚眉:“你的意思是,他被滅口了。”
鄭云點頭,眼神哀慟:
“當我抵達臨城,得知我父親已然被打成了通緝犯,正在全城搜捕時,便已確定,他恐怕…”
齊平沉默了下,說道:“所以,你找到了這里。”
鄭云搖頭,眼神認真:
“那是之后的事,我第一個去的,是司庫衙門,確認了消息的真實,父親的確已經不在衙門了,之后,我去了父親的住處…”
齊平心中一動,脫口道:“那一晚…”
鄭云點頭:
“是的,您二位潛入我父住處的那晚,我也過去了,只是比您晚一步,而且,不慎被巡邏的軍卒發現,堪堪躲過一劫,不過,也恰好看見了你們。”
怪不得!
齊平恍然,無怪乎,那一晚巡邏衛兵提前返回,闖入院中巡查,當時便心中疑惑,但也無暇調查。
竟是因為鄭云。
不過說起來…自己和洪嬌嬌竟然沒發現這貨…廢話,當時那么緊張,心思全在巡邏士兵上了,誰會想著,還有個人。
齊平道:“那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的?莫非在京都見過我?”
鄭云道:
“猜的。我并未見過您,但的確聽過您的大名,路上時,我只以為,您二位是出門歷練的修士,未曾多想,只是抵達臨城后,突然發現,巡撫隊伍也入城了,正是為了查案而來…
之后,又恰好撞見您調查我父居所…便隱隱猜到了幾分。
畢竟,鎮撫司錦衣眼線遍布天下,這我是聽過的,巡撫身邊,也有錦衣護送。
但還不知道是您,直到后來,巡撫來這邊,我本想著,找機會,與之接觸,但最終還是沒敢,卻意外得知了一副對聯…”
“我想著,此等大案,若是鎮撫司派人來查,破了林國忠案的齊校尉,很可能會來,恰好又聽聞過您的詩才,所以大膽猜測。”
…我就說,名氣大,不適合當密諜…齊平吐槽。
臉上一副嚴肅模樣,點頭道:
“原來如此,這般說來,你抵達臨城后,發覺父親被誣陷,故而來到這處接頭地點,拿到了他留下的證據?”
鄭云點頭:
“是。除了證據,還有一封信,關于那幅畫的事,便是信中所寫。”
齊平并不意外:
“你嘗試過接觸巡撫,為什么放棄了?”
鄭云鄙夷道:
“我原想著,我父忠君報國,豈能被奸人污蔑,背負罵名,準備將證據呈送巡撫,洗刷冤屈,然,那巡撫背負查案之責,卻流連青樓胡姬,耽于美色,此等官員,我豈敢信任于他?”
“…”齊平沉默了。
鄭云嘆道:
“況且,即便并非如此,我也不大敢信他,事關我全家性命,豈能兒戲,故而,想著觀察些日子,最好,等巡撫離開臨城,我再告知他,如此,才最安全。”
恩,這個思路符合你謹慎的人設…齊平點頭。
鄭云道:
“不過,這幾日,我在這附近蟄伏,多次看到您來探訪,意識到,您可能察覺了我父藏在畫中的暗示,我反復猶豫,不知是否要與你相見。
好在,老天爺替我做出了選擇。”
齊平吐了口氣,認真道:
“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就是齊平,此次奉皇命,配合巡撫,前來此處調查走私案。”
頓了下,他說道:
“不過,眼下我們已經查到了元兇,倒是你手里的證據,可以幫我們,給那崔休光定罪。”
恩,正愁缺鐵證呢,瞌睡了有人送枕頭。
有了這份證據,才算真正結案。
然而,膚色偏黑,性格機警的鄭云卻是愣了下,反問:
“什么崔休光?”
齊平一怔,突然心跳加速:
“你父查到的,西北軍中的奸賊,不是都指揮同知崔休光?”
鄭云搖頭,說道: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我父信中說的,不是他。”
“是誰?”齊平眸光陡然銳利。
鄭云道:“都指揮使,夏侯元慶!”
齊平呼吸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