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賑?
院中,齊平眨眨眼,見對方神態,意識到,可能這個時代,還沒有“以工代賑”這個詞,所謂的“工賑”,大抵是類似的含義。
但也不確定,故而反問道:
“朝廷工賑往常大抵如何做?”
皇帝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理所當然道:
“自是朝廷發放錢糧,募集災民從事官修事務,如修筑城墻,翻新衙門官署等。”
他舉了幾個例子,齊平一聽,心道果然。
以工代賑這東西,在他熟知的歷史中,出現的很早。
記憶中,可以追溯至春秋齊國,齊景公執政時期,天下發生大饑荒,齊國大夫晏嬰諫言,請國君開糧倉賑濟災民。
國君一聽要出錢,很不樂意,恰好那時,國君要給自己修建一座處理政務的“路寢之臺”,恩,就是宮殿。
晏嬰逼得沒辦法,就假借為國君修宮殿的名義,雇傭災民施工,并故意延長工期,硬生生把一座宮殿修了三年…
才勉強把災期撐過去。
所以,這法子起初是逼出來的…再然后,歷朝歷代,都有采用,這門技術,也越發完善起來。
這個世界的歷史似是而非的。
但齊平猜,類似的法子,應該也有人想過。
果不其然,“工賑”是有的,但他發現,這位金先生口中的“工賑”,還處于一個發展期,并不完善。
皇帝解釋完畢,見少年校尉沉默不語,搖頭道:
“工賑之法,古已有之,但卻未必合用。”
齊平并不沮喪,笑問:“怎么說?”
皇帝愈發皺眉,心中嘀咕,這校尉雖有才學,但看起來,并不如永寧所稱贊那般,竟似乎,連這些都不懂。
不過轉念一想,對方并非地方官員,且如此年少,不懂民生也正常。
本來也只是心血來潮一問,沒期待一個少年能有什么驚人見解,便也耐著性子,解釋說:
“工賑之法,雖卓有成效,卻有諸多弊端,其一,便是運輸,宛州洪澇,道路沖垮,水路難行,朝廷糧食如何運到地方?若是運不進,何談賑災?”
“其二,即便糧款可及時送達,地方官吏卻不免有貪墨之舉,更何況,洪災一起,山匪挾裹流民,地方不穩,這工賑能有幾分成效,猶未可知。”
旁邊。
云老捋著胡須點頭,這些,他也是明白的。
不只是他,滿朝文武,除了部分不通民生的官員,大多,都心知肚明。
以工代賑,不是想不出,而是難以實施。
齊平絲毫不意外,因為類似的問題,他熟知的歷史上也都有,為什么說,以工代賑是一門不斷完善的技術呢。
就是因為存在問題。
而歸根結底,無非技術條件不夠,與組織能力不足,辦法再好,底下人辦不利索,也是空談。
“您說的這些,的確是問題,但我這個‘以工代賑’與您說的,卻是有些出入的,所謂的難點,我也有些辦法可解。”齊平說道。
“哦?”云老意外,道:“齊小友說說?”
語氣中,倒也并不很認真。
歸根結底,沒覺得齊平能有啥好主意,畢竟滿朝文武都束手無策,想來…大抵是年輕人的一些天真爛漫的空想。
因為對實際事物不了解,所以往往會一廂情愿,出一些點子,在實干家眼中,顯得幼稚可笑。
但云老教書育人多年,雖不抱希望,但不介意聽齊平說一說。
皇帝也是類似的想法,笑而不語。
齊平對兩人態度渾不在意,眨眨眼,自顧自從旁邊,拉來一張竹椅,也坐在了小桌旁,與兩人同席。
這一幕,看的不遠處與齊姝分食糕點的青兒表情古怪,內廳侍衛也是神情怪異。
心說,你倒真不客氣…
齊平卻沒在乎這些,臉上的神情,也鄭重了起來,說道:
“金先生方才說的,其實是三個問題,既,運輸難、官吏貪、盜匪行,而這三點,并非不能解。”
“先說第一個,水患嚴重,從外地調撥的確難以運輸,所以,這以工代賑,便不能完全倚靠朝廷,還是要從宛州本地著手。”
皇帝搖頭:
“你是說,用宛州當地官府的錢糧賑濟?哪里夠用?災民一起,消耗驚人,當地糧倉只能頂一時之用…”
齊平打斷他:“我什么時候,說靠官府?”
皇帝一怔,不解地看向他:“工賑不倚靠官府,依靠誰?”
齊平理所當然道:
“當然是地方富戶大族了,我聽聞,宛州也是產糧之地,年景好時,還有余閑售賣外地,所以,宛州的儲備糧食其實很多。
但大部分,都在那些地方宗族,富戶地主手中。
所以每逢大災,民間糧價猛漲,還要靠官府平抑,也就是說,并不是沒有糧,而是百姓買不起糧食。
所以,我所說的以工代賑,既指官府,也指民間,如果能令民間富戶拿出錢糧,招募災民來做工,很多問題迎刃而解。”
皇帝忙搖頭:
“你說的簡單,那些富戶,如何肯做?災難時,令他們出錢募捐,都千難萬難,何況招工。”
他不認同,覺得齊平太過異想天開。
不覺得富戶肯出錢,除非用武力脅迫,可那樣一來,地方便不穩了。
齊平據理力爭:
“募捐是要他們平白無故出錢,自然不肯,但若是誘之以利呢?
您說的,朝廷工賑,主要是修繕城墻,官署等事,依我看,與其如此,不如令災民去修橋鋪路,興修水利。
介時,只要許給當地富戶,比如說,誰家肯出錢糧,雇傭災民修一段官道,那么,路成以后,幾年之內,這條官道的稅收,便依照比例,分給那一家,橋梁堤壩同理。
如此一來,這便成了一樁生意。
富戶出錢,既解決了災民吃飯問題,又為朝廷修筑了道路橋梁,而這些富戶,既可以白賺一筆,又能賣當地官員一個政績,阻力就會小很多。”
一番話落,桌旁,皇帝與太傅都愣了。
這次,不再是搖頭否認,而是真正的被這個思路震住了。
太傅捋著胡須的手停了,瞇著眼思索起來。
皇帝只覺腦海中,一道電光閃過,這個思路,是他沒想過,也沒聽過的。
以工代賑…不只是官府來做,更要交給民間來做。
許之以利,將本該由朝廷做的事,拆開,分給民間富戶去做…不去修城墻,改成修路鋪橋,水利設施…
齊平說的每句話,都讓他耳目一新。
只覺,這法子既脫胎于“工賑”,又別有創新。
按照齊平的說法,儼然從單方面的索取,變成了多方共贏。
恩,唯一的缺點,在于朝廷在未來幾年,需要把稅收分給民間部分…這個想法,有點挑戰朝廷的意思。
畢竟,自古以來,只有官府能收稅。
但,這世上,從沒有十全十美的方法,無非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而且,如果是修新路,建新橋,造新壩,更不只是分潤稅收,還有可能創造稅收。
皇帝頓時陷入沉思。
齊平見狀,也不打擾,自顧自,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起來。
他說這些,也并非閑聊,只是覺得,這人既然與六部有關,若是能將自己的提議呈送上去,也是好事。
萬一就采納了呢?
至于讓民間參與到以工代賑中,歷史上,是在宋朝成型的。
例如宋仁宗期間,兩浙地區發生饑荒,范仲淹便曾召集各大佛寺的首領,對他們說:“饑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
于是諸寺“工作鼎興”。
而齊平說的,更進了一步,換個詞,就是:“承包”。
遠處。
云青兒吃著糕點,她對于這些事,并不懂,也聽不大明白,但只看到太傅與皇帝的神情,便很驚訝了。
“你哥還懂救災?”她扭頭,低聲詢問齊姝。
窮苦少女坐在旁邊,兩人中間,擱著糕點盒子,正小口啃著一只松花餅,聞言,顰起細細的眉尖,看了眼青兒,辛苦地想了下,搖頭:
“不知道。”
青兒無語,扭頭重新望過去。
桌旁。
良久的沉默后,皇帝抬頭,凝視少年:
“此法…的確令人耳目一新,若當真可行,運糧難題的確迎刃而解,可如何杜絕吏員貪墨?”
云老也望了過來。
這一次,兩人的眼中,再無輕視,反而多了些期待。
齊平方才一番話雖短,卻足以看出,其并非那些夸夸其談的書生,而是當真知曉關鍵。
一個人有沒有水平,行家聊幾句就知道了。
齊平笑了,知道對方聽進去了,便也認真回答:
“地方貪墨,難以杜絕,我也拿不出一勞永逸的法子,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但,想要減少一些,還是有法子的。
無非是將以工代賑寫的更細一些,諸如建造堤壩,定下標準,高度如何,厚度如何,所用材質如何,章程越細,空子越小…”
接著,他便將自己記憶中,一些規章制度說出來,也不用太細。
反正主要給個思路,剩下的,給那些官員琢磨去。
作為一名鍵盤學者,他能做的也就這些。
而皇帝與太傅,也聽得無比入神。
不時思索,目露亮色。
甚至無意識間,身體前傾,這一幕,落在遠處內廷侍衛長眼中,竟好似,皇帝與太傅,在向一少年請教一般。
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不禁吃驚感慨,若是這一幕給滿朝文武看見了,會當如何?
至于云青兒,已經不吃東西了,好奇地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覺這一幕是如此的荒誕又和諧。
“…至于匪患,這個沒什么好辦法,無非是調遣官兵肅清,但只要災民有一條生計,匪徒便如無根之木,等水退下了,也便不足為害了。”
齊平喝了口茶,結束了自己的發言。
桌旁,皇帝目光灼灼。
如果說,起先還有些猶豫,但當與齊平深入探討過后,心中便愈發篤定起來。
此法可用!
皇帝想著,心中的灰暗一掃而空,只覺豁然開朗,心情都舒暢了許多,嘴角揚起笑意。
再想起永寧公主的稱贊,心下感慨,若非自己心血來潮,問了一嘴,豈不是錯過了此等良方?
一個校尉,竟有此等經世之才…
匪夷所思。
某一刻,他竟起了將少年收入官場的想法。
但很快,便打消了。
說與做,終究是迥異的,齊平也許能做個好幕僚,但這般年紀,又無科考身份,去實干,大抵是不行的。
那是經驗的累積,不是聰明才智可解的。
更何況,以齊平的修行天資,斷案能力,也未必愿走仕途,恩,鎮撫司雖也算官場,但終究不同。
“不想齊公子竟有如此見解,當真令我大開眼界,今日,著實是來對了。”
皇帝收斂思緒,頓時坐不住了。
救災之事,刻不容緩,先前發愁也就罷了,眼下有了思路,他恨不得立即回宮,與大臣商定具體方略。
當即,起身贊嘆。
齊平也笑道:
“只是我私人的一些想法,未必合用,金先生姑且一聽,若是覺得有可取之處,能幫到災情,最好,若不合用,便當我胡說。”
皇帝認真道:
“我回去后…會嘗試向上通稟,我相信,以此法之精妙,圣上若是知曉,很可能采納。”
呦呵,老哥你還挺自信,我都不敢說皇帝愿意…齊平咂咂嘴,打趣道:
“那您可別跟人說,是我出的主意。”
“為何?”皇帝詫異。
齊平呵呵。
心說,我特么就一個校尉,官場底層小蝦米,妄議朝政,還出了個動朝廷稅收的法子,皇帝萬一小心眼,不爽了咋辦。
也就是為了救災,否則他都不想說這事。
“行吧。”皇帝見他不說,雖疑惑,但也答應了下來,繼而朝太傅告辭,領著侍衛,急匆匆離開了小院。
等人走了。
齊平才好奇地看向云老爺子,問道:“您這學生,官不小吧。”
鬢角霜白,笑容和煦的老人笑瞇瞇的,想了想,點頭:
“確實不小。”
“看出來了。”齊平說,老爺子沒主動說,他也就沒問,反正跟自己也沒啥關系。
鎮撫司跟滿朝文武屬于敵對陣營。
不好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