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門前,原本將要散去的人群停下腳步,詫異地望向聲音的源頭。
猶如海潮退去,露出水下的礁石。
齊平突兀地站在“聚光燈”下,有點無奈。
理智上,是不想管的,對方雖有扯虎皮嫌疑,但來歷終究不小,自己初抵京都,立足未穩,茍一波方為正道。
何況,本也和自己沒啥關系。
但終究還是選擇了開口,并不是勞什子正義,只是看不過。就如在河宴的那個雨天,他選擇冒險與修行者交手。
只是為了立功嗎?也許。但他記得,那一刻,他眼前曾閃過卷宗里,被屠殺的,上百名無辜。
當然,出聲不意味著莽撞。
齊平感受著懷中長寧那封親筆信,邁步走入場中,神情鎮定,看向官差,抱拳道:
“幾位差爺,如果有證據,表明這位客商確有嫌疑,那總談不上誣告吧。”
直至這時,眾人才回過神來,有些疑惑,不知道這又是哪一遭。
有此前站在他旁邊的,知道齊平也是看客之一,佩服少年勇氣之余,面露擔憂,那名唇紅齒白的青年,目露異彩。
“你是何人?”那徐府家丁質問。
摸不準這少年的來頭。
齊平沒搭理他,平靜地看向幾名巡檢,為首者沉吟了下,點頭:
“有證據,自然不算誣告。”
齊平笑了,又看向那名異族客商:“雖然我也覺得,從殺人動機角度,你被列為嫌犯并無問題,但只憑這點,的確說明不了什么。”
蠻商本以為這少年會諷刺,咒罵他,已做好了回擊的準備,但沒料到,齊平竟是贊同了他的說法,不由一愣,繼而冷笑:
“既然你也認同,那還有什么話說?還是說,你是來求情的,所謂證據,是信口胡言。”
這時,圍觀群眾們也被點醒。
是了,一個看熱鬧的外地少年,能有什么“證據”?
想來,是看不過去,想要打圓場。
念及此,心中的期待消散,有人唉聲嘆息,心說蠻子暴戾,又有徐府撐腰,哪里會聽,只怕要引火燒身。
草席旁,面如草灰的姐弟倆也是眼神黯淡,低聲說:
“你走吧,這與你無關,別牽連了你。”
齊平看了兩姐弟一眼,笑道:“還行,有這個心,也不枉我蹚這渾水。”
旋即,他環視眾人,朗聲道:“我雖年歲不大,但也知道,話不能亂說,說有證據,自然有。”
真有?在哪?
人們茫然。
齊平沒賣關子,邁步走到地上尸體前,抬手一指:“證據,就在死者身上。”
“一派胡言!”徐府家丁怒道。
“是不是胡言,各位稍后就知道了,”齊平語氣平淡:
“首先,我們要確定一件事,客棧東家究竟是自縊,還是他殺,若是前者,無話可說,可若真是死于非命,那客棧內所有人,都有嫌疑。
自然也包括這位蠻族客人。”
“不是自縊嗎,店里伙計第一個發現的,當時,人就吊在倉庫梁上。”為首官差開口。
方才的問詢中,他了解過這部分。
那伙計驚慌失措,大聲疾呼,引起了很多人圍觀,當時情景,有多人可佐證。
“當然不是,”齊平淡淡道,“上吊的現場,我沒看到,但也可以偽造,可尸體上的證據,難以作假。”
說著,他拉開兩姐弟,令尸體完整暴露在眾人視野下。
“大凡真正自縊而死者,脖頸處,被繩索、綢巾等物壓迫后,會形成斜向至左右耳后的深紫色的索痕…
且伴隨雙眼緊閉、嘴巴張開,牙齒露出,胸前有濃稠的口水滴掛,身后則有糞便流出…”
齊平一口氣說了一系列特征,語氣一頓:
“可各位請看,這一具。
死者雙目圓睜,頭發蓬亂,嘴巴微張,舌未抵齒…尤其脖頸處,索痕淡而淺薄,竟而交于頸后…只有一個可能。
便是上吊前,已遭外力勒死!
人死后,血液循環停滯,才會這般。”
一邊說,邊扳動尸體脖頸,令眾人細觀。
“真的啊!”
“嘶,真是如此,果然不同。”
“竟有此區別。”
有膽大的民眾靠近,紛紛驚呼。
齊平起身,看向官差:
“我所說這些,有經驗的仵作都知曉,是否胡說,尋一位仵作對證即可,極易判別,所以,客棧東家的死因不可能是自縊,可以判定,是被人勒死,后吊在梁上,偽裝自縊。”
頓了頓,他又看向那名臉色變幻的蠻商:
“客棧東家并非遲暮老人,身體強健,客棧內人員密集,尋常人,想要無聲無息,將其勒死,幾乎毫無可能,必然滿足兩個條件。
其一,對客棧環境了解,其二,力氣遠超常人。
這位客人完美滿足這兩條,又兼昨夜與死者有過矛盾,存在動機。
諸多理由綜合,理應列為嫌犯,既如此,這姐弟生出懷疑,進行指控,有理有據,無論如何,也構不成污蔑之說。”
齊平一番話條理清晰,鏗鏘有力,語氣中,自帶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話落,一時間,現場落針可聞。
就仿佛,酒樓里說書到了極精彩的一段,所有看客屏息凝神,超然物外,良久,才紛紛回神。
“好!”
“說得好!”有人拍手叫好。
一時激起千層浪,圍觀眾人拍手歡呼,熱烈異常。
徐府家丁一言不發。
被指控的蠻商則是神情驚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幾名官差愣神,直到歡呼聲稍止,為首者才忽地抱拳拱手:
“敢問這位小哥,也是衙門中人?”
這個年代,有這等斷案本領,又對仵作知識有了解,只可能出身衙門。
齊平客氣回禮:“不敢當,曾于外地任過捕頭之職。”
恩,雖說只做了兩天,但也是做過。
這么年輕的捕頭?…幾個官差驚了,有些難以置信,這一刻,竟比方才目睹齊平斷案還更震撼。
齊平也是無奈,人家問了,總得回答,鎮撫司的話…他還沒入職,只能報這個。
至于仵作,或者說法醫知識,則來自于前世看過的雜書和劇,真假自縊的知識點,來自于南宋法醫鼻祖宋慈書就的《洗冤錄集》。
只是沒想到,真有用到的一天。
而就在他心下唏噓的時候。
忽然,那名蠻族客商開口:
“就…就算他不是自殺,也沒證據\b,說我是兇手,你說的這些,定不了我的罪!”
說著,他重新鎮定下來,面露譏諷:“沒有鐵證,大不了去衙門坐一會,等我出來…”
后半句,他沒說。
但威脅之意不加掩飾。
地上,兩姐弟臉上喜色瞬間消散,只余惶恐。
齊平面色驟寒,冷冷看著他,忽地笑道:“那…我若是有證據定你的罪呢?”
蠻商神情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