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當齊平幽幽的話語落在耳畔,桌旁所有錦衣都如大夢初醒,瞪大了眼睛,呆在原地,有種撥開迷霧,窺見真相的感覺。
裴少卿恍然道:
“所以,我們的調查方向從開始就錯了,這也是為何,始終找不到東苑失蹤人口的原因?因為這本就是對方設計好的,自然不會留下馬腳?”
洪嬌嬌張了張嘴,難以置信: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真正的黑手是蠻族,他們故意引導,想要妖族背鍋?東苑的兇手,和皇陵的賊人,不是妖族?”
齊平糾正道:
“準確來說,蠻族很可能想要離間人族和妖族的關系,破壞盟約,而其中,也許的確有妖族參與,我指的,是反叛白尊,不承認人、妖和平約定的那些。”
他有句話沒說,就是,假如這個推論成立,那么,皇帝也許已經意識到了這點。
而胡貴妃的存在,也許意味著,那位人類帝王,與妖族的關系,比民眾們預想的更緊密。
所以,皇帝警告杜元春,不要調查胡妃,便是在表明態度?
他不確定。
但這是一種解釋。
議事堂內,氣氛一下變了。
眾人在心驚之余,都有些興奮,洪嬌嬌作勢要拍桌起身,但想想,勘破這些,似乎對調查并無實際意義。
如果說,皇陵案的關鍵,在于兩個問題。
第一個,即“誰做的”,這已得到了解答。
那第二個,“幕后黑手在哪”,仍舊空置,如果只是弄清楚原委,那眼下的分析,便足以交差。
但終究,還是殘缺的答卷。
齊平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如果賊人已然得手,恐怕早已遁走京都,無從追溯,若失敗,便不必說。
那么,他們接下來,還能做點什么?
“…草原人大費周章,做這些,說明布置周密,京都內,大概率是有內應的。
是了,如果能揪出內應,便可以順藤摸瓜,追溯衣冠的去向…恩,前提是的確被盜了。”
齊平摸著下巴,心中思索,腦海中,一幅幅畫面幻燈片般閃爍起來。
昨日,在碼頭時,腦海中曾短暫閃過的靈感宛如一條狡猾的魚兒,于識海中,重新露出水面。
齊平突然有種預感。
整個案件中,還有一個細節,被他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
讓自己留有印象,卻又與案子無直接關聯?
靜謐、躁動的氣氛中,突然,院中傳來腳步聲,然后,是急促的敲門聲。
“進!”名義上的老大余慶,望向雙扇木門,說道。
吱呀一聲,門外走進的,竟是周方,神色凝重。
“周百戶?你這是…”余慶疑惑。
身材敦實的錦衣百戶右手按著刀柄,沉聲說:
“有一件事,我不確定,是否重要,是有關徐士升的。”
齊平霍然抬頭,盯過來:“他怎么了?”
其余人疑惑,心想,姓徐的,不是被陛下停了職位,閉門不出么,能有什么事。
周方搖頭,神情復雜:“不是他,是他的妻弟,準確來說,是有關于奉通牙行的事。”
奉通牙行…屋內,眾人愈發迷惑。
洪嬌嬌愣了下,想起這茬,奉通牙行…是當初,齊平查陳舊卷宗,發現的一個疑點,牙行內消耗糧食缺口于賬冊不符。
當時,她與周方等人前往調查,卻沒查出問題。
好些天前的事了,若是不提,她都給忘了…想到這,她扭頭看向齊平,卻見,少年校尉竟愣在那里。
只覺腦海深處,那一抹靈光驟然明亮,零散的思緒,碰撞、炸開…
“奉通牙行…糧食缺口…查無其人的眾多干尸…徐士升…蠻族商道…離港的貨船…”
宛若石子投入湖面,蕩起層疊漣漪,這一刻,原本散亂的線索匯集于一處,齊平終于再次抓到了那只名為“靈感”的魚。
“奉通牙行出了什么事?”齊平突然急聲發問,眸光凌厲迫人。
周方給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說道:
“當時,我們雖未查出問題,但多留了個心眼,派人盯著。
結果,就在不久前,盯梢錦衣返回,說奉通牙行老板形跡可疑,秘密前往某處院落,為免打草驚蛇,故先行回報。”
齊平霍然起身,飛快道:“帶路!我們現在就過去!”
余慶疑惑:“我們一起?”
齊平用力點頭,這一刻,他的眼神中再無迷惘,只有如若刀芒的亮光,掃視眾人:
“我可能,明白了。”
徐府。
原本氣派奢華的府邸,近日來,卻猛地寥落了許多,在徐士升被停職后,平素里,時常登門的官員再無蹤跡。
唯恐,避之不及。
今夜風大,天光晦暗,徐府大門口無人守衛,那本該紅亮的燈籠,也熄滅了,更顯得周遭,尤為死寂。
大宅內院,氣氛緊張而絕望。
府內成群的家丁,下午時候,分批遣散。
只留下部分近親的仆從,慌慌張張,在主家的指揮下,耗費幾個時辰,將府內財物收拾包裹。
旋即,與哀婉哭泣的主人,一起坐上后門馬車,借助夜幕的掩護離開。
徐夫人離去時,眼含熱淚,泣不成聲。
沒人知道,為何要急匆匆搬家,逃難般,離開京都,但沒有人敢忤逆徐士升的命令。
隨著最后一波女眷乘車離去,院落內,只剩下風聲。
徐府管家邁步,沿著散落雜物的回廊前行,抵達燈火通明的內堂。
此刻,內堂里,徐士升一身綢緞衣袍,獨自一人,面無表情坐在大椅中。
“老爺,咱們該走了。”管家說。
徐士升“恩”了一聲,確認般道:“夫人他們還好吧。”
“夫人過于傷神,但有少爺小姐陪著,想來無礙,按照您的吩咐,單獨出城,之后在說好的地兒匯合。”
“好。”徐士升點頭,起身,邁步走到庭院中央,停下腳步,有些留戀地,一一掃過那熟悉的草木。
入眼所見,滿是蕭條。
原本熱鬧繁華的府邸,轉眼間,便已充斥破落氣息。
饒是心志堅定,這一刻,這位面容肅穆的文官,眼中仍舊不免,流露一絲傷感。
旋即,便是深切的痛恨。
“鎮撫司…齊平…”他咬著牙,擠出這兩個詞,卻是終于壓下了憤怒。
雖然,也并非沒有準備,可這一切來的,仍是太突然。
呼…獵獵風聲里,一道披著灰色袍子的身影,自夜幕中落下,看了眼徐士升,說:
“徐大人,該上路了。”
徐士升迅速恢復冷靜,轉身,看了這神秘武師一眼,點頭:
“好。”
,沒有遲疑,因為他相信,要不了太久,便可以重返京都。
“閣下不與本官一起?”
走出幾步,徐士升發現灰袍人未動,皺眉回望。
后者笑呵呵道:
“另有高手保護徐大人出城,至于我嘛,還得留下處理一些小麻煩。”谷 徐士升眼神一動,并未多問,邁步離開。
不多時,乘上最后一輛馬車,在管家揮起的鞭聲里,借著夜風的掩護,遁入無光的黑夜。
噠噠噠。
夜幕下的鎮撫司,一隊錦衣緹騎,持刀奔出,鐵蹄踩在地磚上,發出清悅的響聲。
宛若奔赴戰場的騎兵。
齊平一騎當先,瞇著眼睛,仰頭望天,只見一輪寡淡的月亮被飛快推移而來的厚重云絮遮蓋。
今夜,又是個星月寂寥的夜晚。
東來的季風里,混著水汽與零星雨點,內城街道上,行人稀少,格外凄冷。
當一行人,跟隨盯梢的錦衣,抵達某片位于繁華商街后方的住宅區時,齊平隱約間,仿佛嗅到,夜風送來的血腥氣。
“就是前面那一座大宅。”錦衣朝前指去。
齊平望去,看到高門大戶門外,兩只于風中明滅不定的避風燈籠。
色澤猩紅,宛若巨獸的眸。
齊平右手,自懷中抽出符箓,覆蓋雙眼,以真元點燃,說道:
“沒有修行者,少卿,嬌嬌,隨我撞門,頭兒壓陣,周哥帶人去后頭圍堵,防止逃竄。”
飛快下達命令。
眾人應聲,錦衣緹騎驟然分成三股。
齊平當先,人在馬上,鼓蕩真元,拔出法器長刀,突然縱身一躍,有如炮彈,朝滿是粗大門釘的大門轟去。
“轟!”
沒有遲疑,沒有呼喊,沒有給院中人任何反應的機會,齊平一刀破門,宛若雷霆炸響。
深宅大院中,巡邏的武人立即察覺,有兩人持刀奔來,兇神惡煞。
然而,還沒等他們弄清楚狀況,身體便倒飛出去,胸口發悶,欲要咳血,眼神駭然:
“修行者!”
“鎮撫司辦案!膽敢阻撓者,立地格殺!”齊平厲喝。
他身后,洪嬌嬌與裴少卿,一左一右,帶人朝宅院內沖去,這時候,他們都已嗅到了,院中的血腥氣。
意識到,不對勁。
“快走!”
“是鎮撫司的人…”
院內各屋中,似乎還藏著一些人,此刻登時驚亂四散,洪嬌嬌一概不理,拖著大斬刀,循著血腥氣的源頭,朝院落深處奔去。
沿途所過,門窗炸裂。
待入內院,只見一扇扇窗后,燈火通明。
正對面的一間屋門,突然打開,數名衣衫不整,手持長刀的武師沖出,那刀刃上,衣衫上,都沾染著粘稠血液。
“啊!”幾名武師看到來人是一名英姿颯爽,臉蛋俊美的女人,愣了一瞬,待感受到危險,方驚醒,大喝:
“殺了她!”
然而,迎接他們的,是一柄造型夸張的巨刃。
“轟!!”
毫無懸念,數名武師瞬間被刀氣重傷,口噴鮮血,倒飛回房間,喪失了戰斗力。
不得不說,洪嬌嬌還是留手了的,若是全力一刀,幾名普通武師早已四分五裂。
踏入屋內,血腥氣驟然濃郁起來,洪嬌嬌循著氣息,很快發現了藏在屋內的,尚未來得及封閉的暗門。
“發現了什么?”身后,齊平也已趕到。
待看到那透出橙黃火光的暗門,心中咯噔一下,道:“我走前面。”
洪嬌嬌看了他一眼,退后一步。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臺階向下,驚訝發現,這宅子地下,竟存在一處“地牢”。
不大,一條筆直的走廊,兩側是一間間用鐵欄桿封住的“牢房”。
內里,是簡單的床鋪,以及…一具具新鮮的尸體。
尸體。
一具具,衣衫不整,用鎖鏈捆住手腳的年輕的尸體,大部分是女子,也有部分男子,皆面容姣好。
死在牢中,血液都還溫熱著,儼然是不久前,才被殺死,有的,身上還有被蹂躪的痕跡。
轟…齊平腦子嗡了下,雖然有所猜測,可當真的看到這一幕,仍是難掩心頭震撼。
“咔嚓。”
齊平扭頭,只見身后,女錦衣銀牙緊咬,拳頭緊握,發出骨節爆響聲。
下一秒,怒火沖頭的洪嬌嬌只覺視線被擋住,耳畔響起齊平低沉的聲音:
“我們先出去。”
“…好。”
當齊平與洪嬌嬌,返回地表,走到庭院中,便看到一名名錦衣,從四面八方趕來。
幾乎每個,手里都拎著人。
大多昏迷了。
裴少卿將捆住手腳的,蓄著胡子的中年人丟下,遞來一疊燒了邊角的本子:“我看到這家伙時候,他在燒毀賬冊。”
齊平眼神一冷,接過翻看了下,只覺觸目驚心,其上,赫然是一個個名字,以及官職。
中年人面如死灰,顫抖如篩糠,跪地磕頭如搗蒜:
“大人們別殺我,別殺我,我都說,都說。”
齊平一腳踢翻他,眼神幽冷:
“我只問你一句,地牢中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中年人顫聲道:
“是東家,牙行東家豢養的,從其余州府抓來,平素關在地下,夜里帶上來,服侍一些官老爺,小人只是個記賬的。
之前東家突然來,叮囑了一些話,說‘清理’什么的,小人也不知,只被告訴盡快燒毀賬冊。”
齊平逼問:
“前段時間,是否送走過一批人?”
“啊,有的有的。但不是牢里那些,是牙行暗中轉來的一批,在這邊存了幾日,又調走了,至于去向,便不知了。”中年人說。
風聲幽咽。
帶著血腥。
庭院中,眾錦衣變色。
周方恍然:“所以,東苑的那些死者,是奉通牙行自其他州府擄來的,怪不得,京都周遭失蹤人口不符。”
裴少卿喃喃:“這么說,徐府掌控的商會,那艘提前離港的蠻商船只,真的有問題。”
余慶等人,心下震驚。
一來,是難以置信,徐府竟敢在天子腳下,逼良為娼,做這等喪盡天良的生意。
二來,是意識到,皇陵案中,勾結蠻族的,竟是徐士升。
齊平閉上雙眼,想起了,自己初抵京都時,只因為客棧蠻商的小案,便引得徐府大管事干預。
以至,身陷牢獄。
眼下看來…一切,在那時候,都已埋下伏筆。
齊平想著,突然,猛地綻開雙目,脫口道:
“不好!”
ps:昨晚沒睡好,所以今天更新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