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刑部大牢。
當聽到走廊盡頭,門扇響動,范貳一個激靈,從半夢狀態醒來。
扭頭,望向對面,可以看到,走廊的另外一邊,黑黢黢的牢房里,蹲著一道身影。
那是齊姝。
兩人自打被押送進來,先是經過了一番審問,之后,便稀里糊涂,被關在了牢房里。
許是因為男女不同,加上尚未定罪,故而,關押在牢房最淺層,且各自享受單間待遇。
只是,聽慣了刑部大牢里的恐怖傳說,范貳稍聽到響動,便緊張的不行,擔心被拖走大刑伺候。
戲文里都是那樣演的啊。
相比下,對面的齊姝卻安安靜靜的。
“你倆的飯,吃吧。”好在,終究不是上刑。
一名獄卒自走廊走來,神情冷淡地將兩只破碗,放在牢房小洞前。
旋即,轉身離開了。
“呼。”范貳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從鬼門關走了一圈,三魂七魄歸竅,肚子咕嚕嚕抗議。
連滾帶爬湊過去,卻發現,那破碗里,只放著一只略發霉的糙米團子,食欲頓時就沒有了。
“早聽說牢里的東西難吃,這回見識到了。”范貳哭喪著臉。
卻見對面,窮苦少女慢騰騰起身,從陰影里,走到火把光芒范圍,伸手捧起碗,小口小口吃起來。
范貳咽了口吐沫:“那個…好吃嘛?”
齊姝黑亮的眸子瞥了他一眼,沒吭聲,范貳被誘騙,掰了一點進嘴里,然后成了苦瓜臉:
“這你也能吃下去。”
齊姝細聲細氣說道:“不錯了,災年的時候,有飯團吃,已經很好了。”
范貳撓撓頭,他是沒受過苦的,聞言,唉聲嘆息:
“倒是我一個男的嬌氣了。”
他盤腿坐在地上,感覺屁股涼,又扯來一把干草,仰起頭,讓自己沐浴在走廊火光照耀下,低聲絮叨:
“我聽說,販賣禁書最高流放,可你說怎么就出事了呢,我很小心的啊。
而且,一直有在托人照看著,按理說,官府的禁書名錄變了,我該知道的,肯定有人搞鬼,那幫人一直問我,紅樓誰寫的,準沒錯。”
他越說越篤定,感覺自己找到了真相,氣憤的想要錘人,可很快,又皮球一樣泄了氣,癱在牢房里,說:
“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對面,齊姝一直沒理他,這時候吃光了糙米飯團,又認真地將手指吮吸了一遍,這才慢騰騰將自己重新安置在靠墻的位置。
藏在黑暗里,用胳膊環住雙腿,輕聲說:
“我哥會想辦法的。”
語氣很篤定。
范貳說:“我知道啊,但是能行嗎,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可咱們是在刑部啊,又不是在鎮撫司地牢。
我聽人說,這朝廷里啊,雖然都屬于官府,可內里,山頭林立,不同的衙門,水火不容的。
我就怕,齊平他有力也使不出,除非去找公主,或者郡主,也不知行不行。”
就很絮叨。
似乎,是想通過說話,排解心中的恐懼。
他只是個商人之子,平生第一次進大牢,便是這。
說不怕是假的,若非有個盼望,加上,齊姝一個小姑娘都沒哭,他也就不好意思太絕望。
“唉,也幸好京都離河宴遠,不然我爹娘知道了,該多著急。”范貳突然嘆息,眼神飄遠,有點想家了。
說來,到這邊一個多月了,除了最開始,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后來便沒有再寫。
若是能出去,定要好好寫一封,他暗暗打定主意。
齊姝沉默了下,沒說話,只是將頭埋在膝蓋里,有點羨慕,她都沒了爹娘了的。
但她很相信,大哥一定會救她出去,或許,這時候,正在四處奔忙。
“咣當!”
走廊盡頭,第二次轟響,范貳兔子一樣起身,臉色發白,心想完了,這次終于是要動刑了吧。
齊姝也望過來。
然而,走來的獄卒卻是神情古怪之極,看了兩人一眼,摸出鑰匙,打開了牢房鐵鎖:
“出來吧,你們可以走了。”
“我不去…”范貳學尾生抱柱,誓死不從,“嘎?你說啥?可以走了?”
好像不是用刑。
獄卒沒好氣道:“上頭大人下令,你們無罪釋放,要出去趕緊的。”
無罪釋放…范貳只覺從地獄重返人間,那般不真實,恍恍惚惚,與齊姝并肩往外走。
穿過走廊,進入一個寬敞明亮的空間,就看到了那熟悉的,穿著錦袍的身影。
“哥!”這一刻,窮苦少女喜極而泣,宛若乳燕投林,一頭扎了過來,投入齊平懷抱。
直到此刻,她那強自壓抑的恐懼才如海嘯般爆開。
傾斜而下。
“…齊兄。”范貳有樣學樣,張開雙臂沖過來,給齊平瞪了眼,便委委屈屈縮了回去。
然后臉上露出傻樂。
這時候,哪里還不知道,是齊平跑通了關系?
“你們有沒有遭到欺負?拷打?”齊平一邊安慰妹子,一邊眼神凌厲地問。
恩,外表雖然看不出傷,但刑部肯定也有一些,不留傷痕的審訊方式。
旁邊,等待的獄卒有些尷尬:“齊校尉,我們真啥也沒干。”
“沒問你。”齊平沒有好臉色,等范貳與齊姝搖頭,表示只是審問了下,然后就一直關著,齊平臉色稍霽,說道:
“有什么,回去再說,走,先回家。”
回家…齊姝鼻子一酸,“恩”了聲,乖巧地給大哥牽著,往外走,獄卒更是送瘟神一樣。
他們直到此刻,都不明白,齊平是如何做到的,分明上午時候,還大鬧了刑部,與徐大人爆發沖突。
怎的,這才幾個時辰,便拿了徐大人的手書過來?
搞不懂,只是看過去的目光有些復雜、敬畏。
三人走出刑部,外頭已經停了一輛馬車,是臨時雇的,讓兩人乘車,齊平自己依舊騎馬:
“你們先走,我去和同僚說話。”
車夫揮鞭離開,齊平拔馬趕到不遠處街角,裴少卿、洪嬌嬌等人,守在這里,見人順利被救出,紛紛露出笑容:
“恭喜了。”
以卵擊石,逼迫刑部放人,這般壯舉,很值得恭喜。
幾名校尉更是面露欽佩,在此前,哪里能想到,真的可以成功?
齊平拱手:“大恩不言謝,我這邊先要回去安撫妹子,待明日,去了衙門再尋諸位。”
眾人拱手:“齊校尉太客氣了。”
什么“大恩”,他們真的當不起,只是幫了個小忙,加了個班而已,洪嬌嬌卻眼神動了下,忽然說:“你準備怎么謝我?”
齊平怪異看了她一眼,心說以身相許好不好:“你要什么?”
洪嬌嬌想了想,笑道:“沒想好呢,等想好再說。”
齊平哭笑不得,今晚這一遭,兩人倒是關系更近了一步。
送走同僚,齊平追上馬車,護衛兩人返回了南城六角巷。
此刻夜色已深,鋪子大多打烊。
三人推門而入,點起燈火,冰冷的家重新熱鬧了起來,齊姝擼起袖子,去柴房抱薪:“我去煮飯。”
她倒是恢復的很快,在齊平面前哭了一通后,很快就又神氣活現起來。
齊平笑容滿面的,看了就很開心,也沒攔她,對范貳說:
“跟我來。”
書屋鋪子內。
燭火光暈擴散開,氣氛寧靜中透著一股緊張感。
“齊兄,是有人要對付我們是吧,為了生意上的事。”范貳坐下,收起嬉皮笑臉的姿態,認真問。
齊平點頭:“是。但也沒那么簡單。”
說著,他將天下書樓與徐士升的事敘述了一番,范貳聽得心驚肉跳,咽了下口水,原本被釋放的欣喜煙消云散:
“這可如何是好。”谷 得罪了一位給事中…這對范貳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雖然齊平以強橫的態度,將人撈了出來,達成了暫時的和平,但…也只是暫時。
危機尚未過去,只是有了喘息的機會。
齊平坐在椅中,平靜道:“接下來短期內,徐士升應該不會再惹我,但等我的處罰下來,恐怕下一場災劫就不遠了。”
他看的很明白。
范貳站起身,來回踱步,緩解心中不安,突然說:“要不咱們走吧,離開京都。”
他第一個想的是遠離是非。
齊平沉默了下,說道:
“還沒到那一步,徐士升以為,我若被剝奪官身,便可以拿捏,但我還可以加入書院。
帝國書院乃修行圣地,地位超然,凌駕于百官之上,到時候,有師長庇護,便不懼他。”
恩,前提是席簾愿意,但齊平覺得,問題不大,大不了多給六先生幾首好詩。
范貳聞言,長吁了一口氣:“原來你早想好了,不早說,嚇死我了。”
齊平笑了笑,說:“給我倒杯茶。”
“曖。”二公子屁顛屁顛給滿上。
齊平潤了下嗓子,認真道:“但若只如此,是不夠的,我們不能平白被他擺了一道,得報復回去。”
范貳愕然看向他,然后突然安靜了下來:“你有什么想法?”
一個即將遭難的小校尉,揚言要搞一位朝臣,聽起來就不可思議,但在今晚之前,誰能想到,齊平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翻盤?
齊平說道:“徐士升品級雖低,但勢力龐大,以我們的力量,想要打倒他,太難,但也并不是沒有機會,可以借力打力。”
借力打力?范貳不懂。
齊平也沒有解釋,其實,這個思路是林妙妙啟發他的。
當初,一個風塵女子,可以算計死一位伯爵,讓一部尚書也吃大虧,所借助的,便是朝堂黨派的爭斗。
齊平決定,也借助這個思路,徐士升,以及他所處的黨派,在朝廷里,肯定有很多敵人。
所以,只要他能找出徐士升確鑿的罪證,借助鎮撫司,或者都察院的渠道,把證據遞上去…
到時候,自然有人會借此發難。
當然,思路明晰,但想要做到,并不簡單,齊平尤其要抓緊時間,在自己被剝奪職位前,借衙門的便利,做到這點。
而且,必須是切實的證據,不能偽造。
“徐士升手下產業眾多,徐名遠這種草包都能混的風生水起,我就不信,他手底下是干凈的。”齊平眼神一瞇:
“這件事你不用管,我自己處理。”
“那我干啥?”范貳問道。
“做生意!”齊平笑了笑:
“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不要急,徐士升暫時干不掉,我們可以先拿徐名遠開刀,他不是要紅樓嗎,呵呵,這兩天對方忌憚我,大概率不敢頂風作案。
你加緊印書,不惜血本,把書的銷路鋪開,另外,店里除了紅樓外,其余書籍全部打折,搞促銷,配合桃川詩會。
我沒記錯的話,后天詩會就開始了,我已經與金風樓說好了,那天,對方會給我們一個位置,恩,我會做一些安排,借此機會,讓六角書屋在京城無人不知。
只要做出成績,穩住局勢,就可以順利拉幾位權貴子弟入股,到時候,誰動誰,還不好說呢。
對了,還有,給我支一筆銀兩,明天我帶去衙門酬謝同僚,人家肯幫忙,得表示一下。”
范貳聽得瞠目結舌。
沒想到,齊平竟已安排好了一切。
只是,他有些疑惑,齊平要用何種手段,才能在詩會中打出名氣?
他的底氣,又來自哪里?
同一個夜晚。
就在齊平謀劃打倒徐士升時,鎮撫司衙門內,一襲黑紅錦袍飄然而出。
一路進了皇城,來到了那座帝國最為神秘的道門總壇外。
道院占地極大,幾乎自成一個園林,建筑密集,夜晚,燈火通明。
中央位置,一座危樓拔地而起,宛若擎天巨劍,戳破夜空。
“鎮撫司指揮使杜元春,求見道門首座。”杜元春眉目平靜,對大門處的青衣道童說。
“大人稍等。”青衣道童頷首,轉身入院。
杜元春閉目等待,并不急,只是感受著那彌漫在整個道院上空濃郁的元氣,以及那若有若無的,鎖定威壓,心中贊嘆。
有關于這座道院,以及那位首座的傳說,涌入腦海。
在杜元春看來,一位神通境的妖族強者只要踏入京都一步,便必然逃不過那位首座的雙眼。
甚至于,若再算上傳言中的…九州之內,也許皆是如此。
所以,他決定前來尋求答案。
過了好一陣,道童返回,手中捏著拂塵,道:“首座在閉關修行,不見客。”
“這…”杜元春一怔。
便聽道童又道:“不過,首座提前吩咐說,若杜鎮撫來,便說‘不在’。”
不在?
杜元春若有所思,頷首:“多謝。”
“鎮撫大人慢走。”道童很客氣。
杜元春轉身,披著黑紅錦袍,走出數十步,忽而扭頭,望向那拔地而起的危樓。
沉默了下,便離開了。
雍州,位于京都府西方,是緊鄰的州府。
亦為桃川河主干流經之地。
此刻,雍州大地上,桃川河某處寬廣的河段上,水波不興,一艘載滿貨物大船,正緩緩行來。
船頭懸掛的油燈,輕輕搖曳,宛若螢火。
隱約照亮,甲板上,那些裹著異族服飾,腰間配彎刀,滿臉大胡子的草原人。
忽而,一人似聽到動靜,朝遠處警惕望去:“有動靜!”
說的是草原的語言。
原本有些打瞌睡的蠻子們一個激靈,拔出腰刀,警惕望去,繼而瞳孔驟縮。
只見,寥落的星光下,黑暗的河面上,隱約間,有層疊水浪而來。
一道披著破舊麻布袍子,遮住渾身上下,只露出雙眼的“怪人”,踏浪而行。
速度極快,眨眼間,便來到船頭,在眾人驚悸的目光中,飛身躍上甲板。
“什么人!”蠻子們極兇悍,拔刀便砍。
下一秒,卻啊呀一聲,只覺大腦暈眩,疼痛,兵器當啷掉了一地,人也噗通噗通,跪在甲板上,抱頭痛呼。
“哼!”一聲冷哼,自船艙中傳出,淡淡的血氣彌漫,將眾人包裹,也隔絕了痛苦。
一名身材高大,腦后滿是臟辮的蠻人走出,目光冷冷盯著那人,用略顯生疏的中原話道:
“閣下是什么意思?”
麻布袍子里,傳出沙啞聲:“呵呵,替你教訓下不長眼的手下。”
“我蠻族戰士,用不到你來管。”
“呵呵,好好。”怪人說:“東西到了嗎?”
蠻人一言不發,往船艙里走,怪人邁步跟上,很快的,看到了艙內物品,感慨道:
“你們來的比預想中早了好多天。”
蠻人道:“雪山里,巫王的力量更強大了。”
“這樣啊,還真是讓妖羨慕呢。”怪人嗤笑,旋即說:
“也好,此事宜早不宜遲,前方便是京都,萬事俱備,只欠此物,唔,還差一場雨水,不過也快了,就在這幾日間。”
蠻人皺眉,有些忌憚地望向京都方向:
“我知道,大涼的道門首座很強大,我們一旦踏入,只怕,逃不過他的雙眼。”
怪人搖頭,渾不在意道:
“首座比你想的更強,但他不會插手的…這是當年涼國太祖定下的約定。”
蠻人說:“我只聽說,他曾與你們妖族定過盟約,所以,三百年來,妖國未踏入中原一步。”
怪人情緒有些激動,衣袍漂浮,露出下方布滿毛發的軀體:
“我們會回來的,快了。”
一夜無話,黎明時分,齊平睜開雙眼,披上衣袍,在桌上留了張紙條,便乘著黎明前的黑暗,朝城外趕去。
(這書可能要改個名字,封面暫時不會變,提前說下,省的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