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一側,有林蔭小道。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不遠處,侍女侍衛跟隨。
“咳,剛才你表現不錯。”穿著春獵裝束的安平評點道。
“還行還行。”齊平笑。
安平扭頭看他,啐了口:“你還真不客氣。”
齊平就很無辜,不是你夸我的么。
兩人對視了幾眼,忽然相視笑了起來。
說來也怪,安平總覺得,這自河宴走出的少年,身上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不似底層民眾般,面對自己,心中敬畏疏遠。
也不似王公貴族,朝臣子弟般,表面相談甚歡,實則分寸感把握的很好。
齊平骨子里藏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仿佛這天下,無人值得他真心敬畏。
這句評語不是她能總結的,是回京都路上,長寧公主說的。
這也是長公主對這少年另眼相待的真正原因。
安平當時并不理解,一個心無所畏的人,不該是大不敬么,怎的反而難得,但她覺得自己也不需要懂。
總之,與這人在一塊,的確很舒坦。
如此,就夠了。
“這次你表現的很好,替本郡主掙了面子,要什么賞賜?”安平想了想,說。
語氣,不像是個郡主,更像是公主,甚至娘娘。
然而考慮到大涼皇室的特殊,她的地位,也的確非尋常郡主可比。
齊平看了她一眼,打蛇上棍:“那卑職可真提了。”
安平呼吸一緊,警惕道:“你先說。”
齊平當即將紅樓與六角書屋的情況敘述一番,末了道:
“卑職知曉,在這京都商界,想要立足,沒有靠山是不成的。
這書籍市場龐大,也非我們一家小鋪子能吃獨食的,不知親王府可有想法?
若愿意照拂,這書商生意,所賺的利潤,大頭可以給親王府。”
沒有試探,沒有講價,齊平知道那沒有意義。
只要親王府愿意當靠山,六角書屋將再無敵手,介時,便算做權力入股,六角書屋喝湯,都遠比如今舒服。
安平愣了下,沒想到,齊平竟一本正經跟自己談起了生意。
更驚訝的則是,那風靡圈子的紅樓,竟出自眼前之人的手。
“那紅樓是你寫的?”她吃驚地問。
齊平搖頭,推脫是偶然得來的古籍,抄錄而來,左右是不承認的。
安平對此倒也不大在意,想了想,說:
“親王府雖也有生意,但并不缺錢,這個我做不得主,得問下父王,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太感興趣。”
這樣么…齊平有些失望。
是了,人家可是親王啊,頂級勛貴。
大把的賺錢營生,隨便弄個啥,不比辛辛苦苦賣書強?
若是能打包整個書籍市場,或許還值得出手,可六角書屋不大可能做到這點。
安平見他神情落寞,咬了下嘴唇,出主意道:
“不過我可以幫你說下,另外,其實若只是要個依仗,王府許是看不上,但總有人看得上。”
“哦?”齊平聽出弦外之音。
安平流露出罕見的聰慧,笑了笑:
“大涼律,朝中四品大員以上,不得經商,可朝臣俸祿又很低…遠少于前朝,故而,方滋生貪腐,許多朝臣,便用家人、仆人、親友的身份經商謀利…”
“等等,”齊平打斷她:
“不是禁止經商么,難道讓家人去做就可以?”
安平說道:
“也要看情況啊,禁止的‘商’,主要是官營產業,比如鹽鐵呀什么的,一些不甚重要的,倒也管得不嚴。”
懂了,自古以來,鹽鐵等資源型生意,都是朝廷壟斷的。
若官員插手,便是與朝廷爭利,無異于盜取國庫。
而另外一些生意,比如賣書,最多算是與民爭利,而且,書籍這個東西涉及的“民”,其實也都各有背景。
皇帝推出新式印刷術,明顯是配合科舉,想要提升民眾識字率。
故而,只要書價不提高,誰來做,差別不大。
“你的意思是,很多官員的家人可以參與書籍生意,不違反律法?”齊平問。
安平點頭:
“差不多吧,比如這校場中那么多人…很多都會感興趣的。
這些子弟,個個想著建功立業,雖說地位都不如我親王府,但架不住人多啊…各個衙門都涉及了。
照拂你那個鋪子,還不是簡簡單單。”
齊平詫異地看向她,也不說話,就是盯。
安平給他瞅的渾身不舒服,翻了個白眼:“你瞅啥。”
瞅你咋地…齊平咽下反駁沖動,好奇道:
“卑職只是沒想到,郡主您能說出這番話來…這些事,不是您自己想的吧。”
他覺的,安平的智力水平達不到這個標準。
臉孔精致的郡主結巴道:“當…當然是本郡主想的。”
語氣有些心虛,其實是去華清宮玩時,聽長寧公主說起的。
行吧,姑且信你…齊平振奮起來:
“那郡主可否幫卑職與那些…子弟引薦一番?”
安平拍了下一馬平川的胸脯:
“這個我可以。”
安平郡主辦事雷厲風行,兩人轉了一圈,等回去,便當眾提起了此事。
沒料想,那紅樓竟是自齊平手里流出。
尤其是席間,那幾位以張小姐為首的姑娘家,都是紅樓書粉,更是驚呼連連,現場催更。
而在場的部分男子,例如盧西安與王晏,則是對視一眼,想起了在六角巷購得的黃色小冊子…眼神便怪異了起來。
“入股?你那六角書屋,愿意分潤出利潤來?”
待聽得齊平說法,眾人愈發吃驚。
在涼國,已經有了“股份”的概念,只是名字與后世略有不同,因而,齊平解釋起來并無障礙。
京圈二三代們都不蠢,立即領會深意。
頗有些意動。
眼下產業雖小,但若能做大,也是一樁不俗的買賣。
只是,畢竟都是家族小輩,無法立即給出答案,部分沉默,未曾說話,部分表示回家后,會稟告長輩。
齊平也沒指望立即定下來,有這些收獲,已經頗為滿意。
本來都是出來玩樂的,卻意外撞上了“商機”,一下子,許多子弟都有些坐不住了,陸續告辭。
安平郡主心滿意足,自覺促成了一樁大事,很了不得,便也息了校場玩樂的心思,與三五好友,離開去往別處找樂子。
“齊兄,你可是要回六角巷去?”
忽而,小胖墩與高瘦書生尋來。
“是,兩位有入股的想法?”齊平好奇問。
在場人里,這兩人的家世背景算較高的一層了。
兩人笑呵呵道:“有,自是有的。所以想去你那書屋看看。”
真的?齊平總覺得這倆人怪怪的,但也想不出道理,欣然同意。
恰好,兩人同乘了車輛。
齊平便也搭車回去。
轉了一圈,回返時候,已經逼近正午。
陽光自車窗灑入,車廂里,齊平坐一邊,兩人坐另一邊。
沉默中,盧西安忍不住開口:
“那個齊兄,據我所知,那金瓶梅,似是出自六角巷?可是與你有關系?”
王晏雖是一副不屑與之為伍的姿態,但這時候,仍以真香的口吻說:
“金瓶與紅樓水準皆遠超同輩,同出六角巷,怕不是同源了。”
齊平尷尬,只是對方已說的這般明白,也不好裝傻,只好露出你懂的笑容:
“昔年偶爾古籍殘篇…”
盧西安與王晏同時點頭,露出笑容:
“我們懂,懂。只是那最新書稿,可否一觀?”
啊這…齊平想了想,正猶豫著,突然,車廂外,車夫聲音傳進來:
“少爺,您快看。”
與此同時,馬車緩緩停下。
車內,三人愣神,聽出不對勁,掀開簾子一看,已經抵達了六角巷,前方不遠處,便是六角書屋。
只是,此刻,書屋附近卻圍攏不少客人,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似都是前來購書的,卻堵住了大門。
“怎么回事?”盧西安茫然。
車夫也不知,齊平心中突兀一顫,有不好的預感,瞬間躍下馬車,朝人群擠去。
“齊兄…”
“等等我們。”
兩人一愣,也忙下車。
前頭。
人頭密集,齊平暴喝一聲,驚得人群散開,他以修行者的武力,如巨輪,破開冰面。
當他擠至前列,一顆心“咚”地沉入谷底。
只見,本該開門迎客的書屋店門緊閉,上頭交叉貼著封條,范貳更是不見蹤跡。
“齊校尉,你可回來了!”人群中,旁邊鋪子的老板開口。
“發生了什么?范貳呢?”齊平沉聲問。
鋪子老板嘆了口氣,說:
“上午時候,來了一隊官差,自稱是刑部的,說接到有人舉報,范老板售賣禁書,就給鋪子查封了,人也給拘走了。”
“那我妹子呢?她怎么樣?”齊平聲音略帶顫抖地問。
后者嘆息搖頭:“也給一并抓去了。”
聽到這話,齊平只覺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刑部…抓人…
作為鎮撫司校尉,他對于京都執法機構的路數已有了解,尤其是牢獄,都有一套潛規則。
便是所謂的“殺威棒”。
一些人犯送進去,便會先遞上一套刑罰,其中尤其以詔獄為甚。
刑部乃三法司之一,有獨立的地牢與武力機構。
一般事務,由府衙以及各縣衙處理,而一旦涉及刑部,情況便會很麻煩。
書鋪突然被查抄,什么舉報,都是托詞,即便真有,也不可能驚動刑部。
齊平立即意識到,背后有人搞鬼。
而愈是這種情況,被抓走的齊姝與范貳越危險,想到兩人可能正在刑部大牢內被鞭打。
齊平氣海內真元暴動,氣血沸騰,一股熱血沖頭,突然一把扯下封條,踹開屋門,又奔入小院,確認兩人已經不在。
再出來時,他胯下多了一匹馬,手中,多了一把刀。
“齊兄…莫要沖動…”盧西安大驚失色。
卻見齊平一刀鞘拍在黃驃馬臀上,如離弦之箭,驚退人群,朝內城方向狂奔而去。
轉眼,便不見了。
“這可如何是好。”盧西安哭喪著臉。
旁邊,王晏一把抓住他袖子,吼道:
“走!去通知郡主和其他人!盡快!不然只怕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