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佛寺山下有個大寨子,名叫“黃蓬箐”,即后世的牟定縣,如今還未形成城池。
也先被救回來之后,暫時被安置于此。
沒有再被那個苗巫女子施藥,他反而愈發難受,身上癢得厲害,也開始不停咯血。
這一個強壯的蒙古大漢,開始迅速地消瘦下去。
“殺了他!殺了他!再給我換一個大夫來!”也先憤怒地吼叫著,聲音卻很是沙啞。
“將軍息怒,息怒…小老兒真的是無計可施吶…”
“他還敢說,高年豐,給我殺了他!”
高年豐一把提起那老大夫,道:“能不能為也先將軍治?”
“將軍息怒,川滇之俗,蠱毒中人,死者十之八九,無能以藥治之。”
“什么意思?”
“中蠱毒者,惟與巫祝從事,或死而后已…非我等醫師可治。”
高年豐一把將手里的老大夫丟出去。
也先大吼道:“殺了他!”
“拖出去殺了!”高年豐轉頭喝了一聲,又道,“小人為將軍尋苗巫解蠱?”
也先痛苦地閉上眼,嘶聲道:“去找,快去找!”
“將軍喝碗藥吧,喝了之后能好睡些…”
也先一碗藥喝罷,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只見屋里高瓊正坐在輪椅上。
“將軍醒了,怎就成了這樣?”高瓊嘆息道。
也先眼神空洞,依舊覺得身上難受得厲害。
他喃喃道:“我夢到草原了…它那么遼闊,那么漂亮…可好遠,太遠了。”
“是,太遠了。”高瓊道:“此地離草原輾轉萬里之遙。”
“草原上,不像這里又濕又熱…沒有這么多可惡的毒蟲子。額秀特,毒蟲真的太多了…太多了,額秀特,該死的瘴氣!”
也先說到這里,聲音里已帶了哭腔。
一行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落在枕頭里。
“草原上只有雄鷹、狼群,最小的蟲子也是指甲大的虱子,不像你們南邊,毒得厲害…你們南邊人,像蟲子一樣毒!額秀特。”
高瓊嘆息一聲,道:“將軍放心,我已派人去尋找苗巫,一定治好將軍的蠱毒。”
也先恍若未聞,真的是極其想念他的家鄉。
這種思鄉之情不是今天才有的,追隨忽必烈南征,跋山涉水進入這茫茫南疆,一路上無數同袍葬身于瘴氣與毒蟲,而他也忍受了四年的炎熱、潮濕、孤獨…
當然,這四年來他是人上人,享受著大理國的供奉、予取予奪。但身體一垮,這些再也享受不了,只剩下無盡的鄉思。
“草原上的雄鷹,被南方的小毒蟲咬了,我好恨。”
高瓊低下頭,看著自己無力垂下的雙手與雙腿,嘴邊揚起一絲殘忍的笑意,又迅速收斂,換成痛心的語氣,道:“我一定為將軍報仇。”
良久,也先忍受著身上的痛癢,問道:“你捉到他們沒有?那個宋人李瑕,還有那個苗女,捉到了沒有?”
“此戰,我殲滅宋軍五百余人,但那苗女該是已死在火海里了。”高瓊道:“李瑕帶著三百多人逃到西邊了,我正在派人去追。”
“額秀特。”
高瓊道:“我想帶將軍回統矢城救治,不知可否?”
“找苗巫為我驅蠱。”
“是,一定找苗巫驅蠱…”
五月十七日,統矢城。
也先躺在病榻上,掀開衣袍,看到身上的皮膚已經潰爛。皮肉里依舊癢得厲害,他卻不敢去撓。
苗巫說這是有蠱蟲在他體內下卵,但肉眼看不到,也驅不掉。
也先一怒之下,又斬了這個苗巫。
高瓊卻在這一天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將軍,我得到消息,已經擊敗宋軍了。”
也先趴過身子,看向床邊的地圖。
“那三百宋軍再次逃到云南城附近,在九鼎寺劫掠時被我們擊潰。”
“哈…好!好!李瑕呢?”
“活捉了。此戰,殲敵百余人,俘虜兩百余人。”
“好!”也先嘶聲道:“我要把他剝皮拆骨…人呢?帶過來!”
高瓊沉默了片刻,道:“被段總管派人押走了。”
“什么?”也先咬著牙,皺眉道:“段興智在做什么?為什么將人給他?”
“畢竟是在大理府治之地,這次能殲滅宋軍,也是各方守軍配合封堵的結果。另外,段總管的人說…這是偷襲殺害老都元帥的惡賊,需等少帥回師之后親自處置。”
也先愣了愣,此時才想起來,李瑕是陣斬兀良合臺之人,確實該交給阿術。
他雖不悅,卻還是強忍著痛楚,道:“我知道…段興智是想搶你的功勞。”
戰事雖過去了,也先還要處理后續。
首先就是定功過。
楊淵在這一次的應對當中,表現得極為平庸。
以四千人、六千人追剿小小一支宋軍,本該分兵圍堵、扼守各個要道,防止宋軍流竄。楊淵卻始終不肯分兵,傻呼呼地帶著全部兵力跟在后面追,徒費糧草。
當然,段實做得更差。推卸主將之職、將追剿之事全然丟給楊淵;借機排除異己、陷害高瓊;棄統矢城而逃、幫宋軍迷惑也先。
但段實已經畏罪自殺了,考慮到段氏在大理國的影響力,這次罪責還是該全部推到楊淵頭上。
唯有高瓊,對大蒙古國最是忠心,表現得最是亮眼。
受冤枉之后不起怨懟,收復統矢、救回也先、殲滅宋軍…
這些結果擺在這里,一眼便知。
也先道:“放心…等元帥回來,我會…為你表功。”
“謝將軍。”高瓊道。
他四肢俱廢,不能行禮,卻還是在也先的榻邊深深彎下腰,低下頭,顯得非常恭敬…
大理城。
“稟總管,入寇的宋軍已被剿平了。”
“好,鬧得也是夠煩人了。”段興智道,舒了口氣的樣子。
段興智躺坐在太師椅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坐的雖只是一張太師椅,卻是他特地叫巧匠打制的,最上等的檀木、鋪著狐皮,比他當大理皇帝時坐的龍椅舒服了不知多少。
成為蒙古國的大理總管,比當大理皇帝還好的事,可不僅這一樁。
相比高泰祥這個把持朝政、欺壓段氏的大奸臣;蒙古人雖然在征兵、納貢方面要求多,但其實不太管事,把大理的國政完全交給段興智打理。
段興智要做的,就是幫蒙人鎮壓叛亂,再征稅錢糧、提供兵源,這也就夠了。其余諸事,蒙人對他放任自流。
因此,對大理國滅,段興智的感受非常復雜。
既有祖宗江山亡在自己身上的無地自容;也有對蒙人極盡恐懼的膽顫心驚;但,還有因為得到權力的心花怒放。
他想要的很簡單,大家都別鬧,都老老實實地供奉好蒙人,讓他這個大理總管當得再自在些。
高長壽就很煩人,總是跑回來謀劃叛亂。
這次讓段實去處置這件事,結果段實卻是打了敗仗自盡了。
段興智因此少了個能干的弟弟…也好,反正也把高長壽趕出去了,蒙古人不追究就行。
“既已了結,就這樣吧。”
站在段興智面前的千夫長叫“董鄺”,道:“高瓊的家臣高年豐把李瑕押到大理城了。”
“押過來了?”段興智挑了挑眉,問道:“這支宋軍的主將李瑕…就是截殺都元帥兀良合臺之人?”
董鄺道:“正是此人。”
段興智直起身來,有些驚訝。
“高瓊將這樣一樁大功勞送我,有何要求?”
“并未提過要求。”董鄺道:“高年豐只說既是在京畿附近擒獲,當押來大理城,等阿術都元帥處置。”
段興智道:“那就押著吧。”
“總管可要見一見高年豐?褒獎他一番。”
“他也來了?”
“他帶了千余兵馬押送俘虜,要與總管交接。”
段興智皺了皺眉,道:“高氏之人沒甚好見的,你去交接便是。看好了這些俘虜,等阿術都元帥回來處置。”
“是。”董鄺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