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倫站在門口,聽著里面這對爺孫的笑聲,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家里突然遭遇這樣一個可怕的變故,沃福倫身為一家之主,他的打擊無疑是最大的;但在這個時候,他依舊選擇摒除一切憤怒和悲痛,去盡可能地安慰自己僅存的這個孫子。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他希望活著的這個人,不要帶著愧疚。
如果沒有沃福倫這樣的安撫,萊昂的余生都將陷入自責和慚愧的泥沼,在家里被滅門的那一晚,自己躺在點心鋪。
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像尼奧那樣可怕的心理素質,事實上,就是尼奧,他也在一直尋找著活下去的理由。
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沃福倫,會這樣做嗎?
卡倫覺得自己不會的,他會陷入瘋狂,仇恨會沖垮自己的理智,他根本就不可能低下頭,用一種舒緩的語氣去撫平自己孫子心里的那個正在成型的巨大疙瘩,他顧不上。
這大概就是差距吧,自己距離沃福倫這樣的人,還有很遠的距離。
術法可以快速學習,陣法可以快速理解,境界可以快速提升,但生命中,總是有一些東西是必須要依靠時間來增厚,或者叫…沉淀。
“卡倫隊長…”
卡倫聽到了里面沃福倫喊自己的聲音。
“在,首席大人。”
卡倫先在門口行禮,然后走了進去,看著跪伏在床邊握著沃福倫手的萊昂,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選擇方便交流的跪姿。
倒不是這會兒還介意跪一下,因為首席喊了自己的職位,這意味著這位老人想要用官方的姿態來與自己對話。
“我知道…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將萊昂收進小隊的。”
卡倫默認了,這個時候再去講場面話,很沒意義。
“我這個孫子…我看得很清楚…還算是優秀的…缺點就是性格有點軟了…但這不是他的錯…而是家里條件太好…沒辦法的事。
但他人品,還是信得過的,是吧?”
卡倫回應道:“是的,您說得沒錯。”
“稍微幫我…照顧一下他。”
“我會的。”
“謝謝…”
“這是我身為隊長的職責。”
沃福倫再次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孫子,囑咐道:
“聽話…”
“我會聽話的,爺爺。”
“聽你們隊長的話…”
“我會的,一定會的。”
沃福倫點了點頭。
其實,他本不用特意安排萊昂的未來,雖然迪爾加家族人死得差不多了,但和先前破家的那頓家不同,那頓家是在政治斗爭中被踩死的;維克那邊的情況也是同理,他是受“保守派”老師的拖累,成為被打壓的對象,作為風向標之下的犧牲品。
而沃福倫的迪爾加家族則是因一場針對秩序神教的意外中承受了巨大損失,至少目前來看,沒有證據表明刺殺源自于“仇殺”。所以,神教肯定會對萊昂進行補償和優待。
只不過沃福倫自己也很清楚,沒有了家族的支撐,萊昂未來發展會很順利,卻也很難閃光,再多的優待和照拂,也不可能比得上一個完整的家族在背后的支持。
想為自己孫子的未來發展拓展上限,就只能靠卡倫這個小團體了,對這個小團體未來的發展,首席大人一直是很看好的,否則也不會讓自己的孫子加入。
當然,他這個安排并不是為了家族復興,因為他清楚,自己的孫子接下來如果沒有事做,沒有那種往上爬的機會,哪怕是要冒很多風險的那種,而是讓他在一個清閑優厚的位置養著,那自己的孫子,肯定會備受折磨,甚至是會瘋的。
這時,伯尼部長身形又出現在了門口,顯然是先前離開的牧師神官下去喊的他。
“伯尼部長…我準備好了。”
伯尼勸說道:“很快,丁格大區的專案組就會過來,陪同的還有丁格大區的頂級牧師,我認為您可以再等等,畢竟您現在有希望治療好。”
“治療好…意味著在床上多躺幾年…沒意義…我愿意燃燒生命…換一個月…咳咳…一個月的時間…來吧…伯尼部長。”
“好吧,我遵從您的意志。”伯尼看向萊昂和卡倫,“你們先出去。”
萊昂還不愿意走,卡倫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萊昂站起身,跟著卡倫走出了房間。
站在外面后,萊昂用力吸了口氣,順便用袖口擦了一下臉,強行擠出笑容,然后自顧自地干笑了兩聲:
“呵…呵呵…”
旁邊的菲洛米娜覺得萊昂的笑聲,比自己奶奶當初的笑聲還要難聽。
萊昂笑完后,說道:“多虧了理查今晚帶我去了點心鋪,不然我現在應該也成了一具被固定住的尸體,我就沒有機會去追查兇手和為家里人報仇了。”
卡倫拍了拍萊昂的肩膀,沒說話。
其實,站在萊昂的角度,或者說站在一個正常人性的角度,推卸責任,找一個恨的轉移點,比如去責怪理查,這才算是正常。
但萊昂沒有這么做,他的腦子依舊很清醒,他雖然在這場打擊中情緒失控了,但并未在打擊中沉淪。
正如沃福倫主教所說的那樣,他這個孫子,人品還是值得信賴的,當初知道卡倫是他準未婚妻的緋聞對象時,他也沒對卡倫生氣反而能繼續邀請卡倫在開會間隙偷偷吃喝。
只不過現在卡倫沒辦法安慰他太多,兇手進入首席主教家,幾乎將家里人全部殺死,首席主教雖然成功活了下來但也受了不可逆的重傷…
已經不是伱受了委屈或者你有仇人,就拉著整個小隊去幫你找場子去報仇那么簡單的事了。
“隊長,我想先出去透透氣。”萊昂說道,“在這里,我有點窒息。”
“菲洛米娜。”
卡倫指了指菲洛米娜,同時指了指嘴巴,示意她只是陪著,必須閉嘴。
就這樣,菲洛米娜一只手攙扶著萊昂的胳膊,帶著他下了樓梯,不是萊昂走不動路了,而是他全程閉上了眼睛。
他走上來過一次,也正因為他走上來過一次,就沒有勇氣再睜著眼走下去了。
卡倫嘆了口氣,看來,等這次事情過去之后,自己得多注意一下他的心理狀況了。
接下來,卡倫開始慢慢地走,經過每一個尸體現場時都停下腳步做仔細觀察。
書房門口被釘在墻壁上的兩具仆人尸體,書房內萊昂叔叔坐在椅子上的尸體,落地窗前萊昂奶奶的尸體,樓梯拐角處萊昂母親的尸體,這些尸體前,卡倫都停留了好一會兒。
等到最后去觀察一樓客廳內萊昂父親的尸體時,伯恩主教走到了卡倫身后,問道:“發現什么了么?”
卡倫有些猶豫。
“發現什么就說出來,沒什么好顧慮的,丁格大區來的專案組,也不見得真比我們專業到哪里去。”
卡倫遲疑道:“我還不知道具體情況。”
“具體情況不如你所見么,我們知道的,和你看到的,是一樣的。”
“首席主教那里…”
“首席主教沒有看見刺客,刺客直接對首席主教發動了偷襲,臥室里瞬間布滿了黃沙,然后刺客失敗了,當然,首席傷勢很重。”
“刺客呢?”
“刺客應該也受傷了,是首席說的,因為刺客對他出手時,用的是搏命的術法,首席破開了那個術法,那個刺客就必然會遭受反噬。”
“可以布控么?”卡倫問道,“我的意思是,可以去封鎖關鍵節點的傳送法陣,以及對…”
“除了沙子,刺客什么都沒留下,這種級別的刺客,已經不是簡單的封鎖追蹤就可以抓到的了,我沒有下令封鎖約克城區域的所有傳送法陣,因為這沒有意義。
他要么選擇通過早就預設好的路線,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要么就可能現在還隱匿在約克城內,總之,他很從容。”
卡倫聞言,點了點頭。
伯恩主教有些好奇道:“你怎么不說,我們就這么站在這里什么都不做?”
“因為我理解您的選擇,也認同您的經驗。”
“是嘛。”
其實,換個角度來說,卡倫和尼奧都有很多次“犯事”后成功隱藏的先例,且卡倫覺得刺客也能做到,全城大搜捕在此時就很難起到什么效果了。
“說說你觀察到的吧,因為我發現你和其他人觀察時的方式不一樣,他們更執著于沙子,你并不是在觀察沙子。”
“我有個猜想,我覺得刺客能這么干脆地殺死家里這么多人,除了刺客本身實力很強大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
“說。”
“刺客用了身份。”
“身份?”伯恩主教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隨即似乎又意識到這樣的神情在此時并不合適,所以他收斂了神情,身子前傾湊到卡倫身側,壓低了聲音:“你看出來了?”
伯恩主教的這個舉動讓卡倫不由地產生了很大的壓力,如果不是清楚這件事不可能是秩序神教內部自導自演,現在的他真可能會覺得伯恩主教的神情像極了被自己捅破了秘密。
只能說,習慣隱藏在黑暗處搞陰謀的人,他整個人就像是吸足了墨水,外表看不出來,但影子的顏色卻更深了。
“說說,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我是從死亡位置和布局陳設看出來的。”
“說得具體一點。”伯恩主教腳下出現了一縷藍色的光芒,隨即化作了無數根絲線對外擴散。
卡倫指了指前面被做成馬蜂窩固定在吊燈位置上的萊昂父親,開口道:
“刺客應該是從正門走進來的,萊昂父親一開始應該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報紙,現在報紙被攤開放在茶幾上,以及上方死亡位置向下延伸,應該就在那張長沙發前…”
“是這樣么?”伯恩主教腳下的藍色絲線在前方構建出了一個藍色的身影,正是萊昂父親的人形,他原本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然后他看向玄關方向,放下了報紙站起身。
伯恩主教繼續問道:“你猜猜,他會說什么?”
卡倫回答道:“應該是熟悉的人來了,進入這個家,不會有任何的意外,可能是‘你來了。’也可以是‘你回來了。’”
伯恩主教微微頷首,下一刻,他舉起手,藍色光點組成的人影像是開口說了些話,然后身形迅速向上,身體被填充進了沙子同時整個人被提拉了上去,固定在了天花板上。
“我們繼續。”
卡倫建議道:“大人,我覺得還是不要由您來演繹兇手比較合適,這會影響我的代入。”
“哦,好的。”
伯恩主教身邊出現了一個藍色的身影。
“可以變成黑色么?”卡倫問道,“全黑色的陰影。”
“當然可以。”
隨即,兇手變成了全黑色的人形。
卡倫開始向樓梯走去,伯恩主教跟在他身后,黑色人形和卡倫并排走。
“她,萊昂的母親,應該在樓梯上看見了刺客,然后,她停在了拐角處,在主動等兇手上來。”
接下來,拐角處出現了一個藍色女性身影,黑色身影走上樓梯的同時,抬起手,藍色女性身影被禁錮起來,然后和現實中畫像上面四肢被盯著的那具真正的尸體重合。
緊接著卡倫繼續向上走,黑色人形跟著卡倫一起向上走,伯恩主教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來到二樓后,最先進入眼簾的是那個落地窗前的位置。
卡倫還沒開口,沙發上就出現了一個藍色老夫人的身影,她正坐在沙發上。
卡倫指了指茶幾上放著的織了一半的毛衣,伯恩主教回憶,藍色老夫人手中當即出現了一件毛衣,正在做著織的動作。
“刺客走上樓梯時,首席夫人看見了刺客,將手中正在織著的毛衣放下了。”
伯恩主教卻搖了搖頭,道:“不,刺客從院子里走進來時,首席夫人應該就看見了他,然后一直在等他上來。”
“這樣確實也可以。”
卡倫點了點頭,指了指茶幾上果脯盤擺放的位置,這上面是極為珍貴用點券才能買得到的零嘴,卡倫在艾倫莊園時普洱下午茶里就有它。
“這個盤子,明顯不在老夫人伸手可及的位置,這意味著她看見刺客從樓梯那里走出來后,主動將裝著果脯的盤子向外側,也就是向刺客這一側主動進行了挪動,應該是請刺客嘗一嘗,還會指著自己的嘴說味道很好…”
伴隨著卡倫的講述,藍色老夫人身影開始做出相對應的動作,然后黑色人形向前伸出手指,老夫人嘴巴里被一根沙質錐刺洞穿,腦袋后仰,整個人被釘在了沙發上。
卡倫說道:“刺客殺人時,手法很干脆,而且他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甚至控制住了術法能量的波動,所以這個家里死去的人,他們每個人面對刺客時的反應,都是單獨的,沒有呼應。”
“對,這不僅因為刺客實力很強大,也意味著他其實也占了偷襲的便宜,只不過不是從陰影中出現去偷襲,他每次殺的人,都是走到人家面前,光明正大地‘偷襲’。”
“是的大人,您說的沒錯,否則無法解釋死去的這些人他們在臨死前的反應和動作。”
“繼續吧。”
“好的。”
卡倫走過走廊拐角,來到書房門口,一男一女兩個藍色身影的仆人,就出現在了卡倫面前,他們站在書房門口兩側。
“沙錐刺入他們以及將他們固定在墻壁上的位置,有些不協調。”
“那你覺得,是為什么,大膽地猜測。”
卡倫抿了抿嘴唇,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黑色人形。
黑色人形在伯恩主教的控制下向前走,走到兩個藍色仆人面前。
卡倫舉起手,道:“他們彎下了腰…”
“在行禮。”
“是的,您說得沒錯,在行禮。”
兩個藍色身影開始行禮,黑色人形雙手向上攤開,兩個藍色身影胸前被很多根沙錐刺入,釘在了墻上。
然后,黑色人形在伯恩主教操控下,打開了書房的門。
卡倫開口道:“萊昂的叔叔,沒站起來,這個表現,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樣。”
“他在辦公。”伯恩主教補充道,“在他看來,刺客進來時,他不用停下手中的工作,可以繼續坐在椅子上。”
“是的,沒錯,但他抬起了頭,因為那根沙柱洞穿下去時,他應該是一個抬頭的動作,像是…在笑。”
“他在和刺客笑?然后,被沙柱貫穿釘在了椅子上,出現了這樣一個動作。”
黑色人形開始和坐在書房椅子上的藍色的萊昂叔叔進行“交流”,短暫的“交流”后,萊昂叔叔抬起頭,開始發笑,然后沙柱出現,他的身形和現實里依舊保存在那里的尸體重合。
卡倫和伯恩主教離開了書房,黑色人形也離開了,他走到了二人前面,在沃福倫主教的臥室門口停了下來,他舉起了雙手,開始對臥室里的沃福倫主教施展搏命的術法。
隨即,一切暫停。
伯恩主教問道:“我就疑惑一點,為什么他不像先前對待這個家里其他人一樣,他不進去?他是擔心首席會發現他的端倪么?但不管怎樣,嘗試進行和先前一樣的欺騙,進入臥室后再‘偷襲’,這樣的成功率會更高,哪怕失敗了,再用搏命的術法動手,不是一樣的么?
他為什么會放棄了這個常識的機會,就在門口,不見面,直接動手,采取了偷襲?我覺得,這種選擇,不符合常理。”
“其實符合的,因為刺客很可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一路正大光明地走上來,一個人一個人地殺死,等走到這里時,他已經用那種方式殺了這個家里的其他人。
所以,他不想冒險,推開門,首席主教很可能會發現他的不對勁,他不想這種感覺流失或者說遭到破壞。”
“你的意思是,他是有計較得失的。”
“是的,我覺得,刺客可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他走到這里時,已經很享受了,他想繼續享受下去,因此才不在首席這里冒險。”
“我感覺是這樣。”
“為此不惜降低刺殺首席的成功率,這證明刺客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死首席,也就是說,這場滅門,并不是仇殺,而是針對我秩序神教的一場…挑釁。”
“一開始,我們不就都這樣認為么?”
“認為是一回事,找到依據是另一回事。”
“是,我明白了。”
“線索,是不是就有了?”伯恩主教問道。
“有一點了,但不知道是否是正確的。”
“在沒有頭緒的情況下,錯誤的線索,也同樣無比珍貴。”
“是…”
“你再回想一下,給我一個答案,刺客,到底是以什么樣的方式進來殺人的。”
卡倫閉上了眼,開始回想。
刺客走出玄關,萊昂父親放下報紙站起身;
刺客走到樓梯處,萊昂母親站在拐角處主動停下腳步等刺客上來;
刺客走到二樓,落地窗前萊昂奶奶將果脯盤子推向外側;
刺客走到書房門口,兩個仆人向刺客行禮;
此刻打開書房門,坐在里面的萊昂叔叔沒起身,開始抬頭發笑;
卡倫十指交叉,開始繼續深入思索。
萊昂父親放下報紙站起身:“回來啦。”
萊昂母親停下腳步:“快上來讓我看看,累不累?”
萊昂的奶奶將果脯推過去:“來,嘗嘗這個,味道很好的。”
兩個仆人:“您回來了。”
書房里萊昂叔叔:“終于知道在真正的部門里工作到底有多累了吧,和你以前的工作比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吧,哈哈哈哈…”
“是他么?”伯恩主教開口道。
卡倫睜開眼,扭頭看向身側,發現那個黑色人形正在逐漸發生變化,最后變成了…萊昂。
“面具!”
刺客擁有萊昂的面具!
伯恩主教意味深長地說道:“是的啊,可以讓人從外貌和氣質上,都無比接近模仿者的…面具。”
伯恩主教繼續撫摸著自己的手腕:“你知道么,卡倫,在那場針對維科萊的審判上,我其實一直有個猜測沒拋出來,那就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帕瓦羅審判官他早就死了,至于后來出現的帕瓦羅審判官,會不會是另一個人戴上了面具。”
卡倫臉上沒有露出驚慌的神色,反而主動提醒道:“大人,我覺得現在不是再復盤維科萊案的時候,現在我們應該馬上采取一些行動,因為這可能是刺客的破綻和線索。”
伯恩主教輕輕扭了扭脖子,很平靜地說道:
“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下令駐軍行動,去緝拿約克城里所有會制作面具的人。”
今天就一更了,身體狀態還需要調休一下,抱緊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