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后,親凡死于一個“胎中舊世”。
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真正死亡的,作為“偉大存在:佛祖”的唯一性支柱,她死于舊世,等于復生在斯世。
所謂斯世,就是1920年,唯一擺脫創世主夢境糾纏的世界。
在斯世向舊世回望,舊世的存在,像是一幕劇,一部書,一出戲,她只是沉迷于其中,黃粱一夢,不知斯世何世,但終究是醒了過來的。
只不過兩手空空,只余一滴淚,卻是大虧特虧。
不止是把佛祖的特質,輸了個七七八八,就連此刻的斯世之身,也仍舊處于危機之中,畢竟1920年這個‘斯世’,是個連偉大存在都會死的殘酷世代,以塵世之身行走凡間的神,將是各個惡魔眼中的肥肉。
所以親凡隱循北平,希望借著潮流大勢,在1920年重起爐灶,再聚百萬爪牙雄兵,向那些惡魔開戰,掠奪到更多的特質,直到滿足她重歸偉大甚至晉升舊日的愿望。
而北平,是個寶地啊…
按照親凡在100年后的作為,北平頃刻間可成魔窟,以數百萬市民為祭品,大可將舊世中的那些仆從爪牙盡皆召出,重建她的無敵惡魔軍團。
但怎樣從袁項城手中奪過這些祭品,是個難題,而革命黨在北平的代理人,那個宋中島且不說,名為‘志清’的男人,姓蔣啊…
在歷史上就是這個家伙拿到了袁項城和孫逸仙的遺產,倒是必須要小心一些。
有機會就弄死他。
親凡此刻掛單在北平法源寺。
住在佛寺,招待也不必隆重,一榻一食足矣。
作為佛祖在世真身,法源寺那幾個干枯瘦小活在噩夢中的僧人,在見到親凡時,竟然嚎啕大哭,淚水滋養著他們因為宴奴吸吮而干枯瘋狂的心靈,重新喚回了他們作為人類的認知。
此刻的北平城,在黃衣之王的眷顧下,所有人類都在夢中狂歡,同時亦在現實中枯萎,這五年時間,已讓這些僧人不知何為現實,何為夢幻。
僧人們雖對親凡抱有期待,希望親凡能夠拯救他們出苦海,但親凡目前確實做不到。
在北平城,親凡尚且自身難保。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午夜時分。
法源寺的銅鐘忽得被瘋狂敲響,一直鳴響了百余下,到最后已經現出迸裂之聲,如同一個聲嘶力竭的受刑者正在求救。
月光隱在烏云后。
一襲灰袍的親凡踏出禪舍,仰頭向天,便看到夜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綠色,世界如同被裝在一只滿是碧綠新茶的碗中,烏云像是青釉上的朱紅,鮮艷得刺目。
然后,一滴雨滴在親凡臉上,她抹了一下,才發現那不是雨,而是血。
鮮血如絲如縷,從碧綠色天空中劃落,像是天地受了傷,正在流下血淚。
這世界詭異得要命。
普通人類只看這天與地一眼,就會理智崩潰,陷入無解的瘋狂。
親凡耳畔的鐘聲在狂響,在將裂未裂之間拼命掙扎。
臉上、身上則被落下的鮮血覆蓋,幾個剎那,親凡的灰色僧衣就被染成了血衣。
也就在這時,親凡瞧清了鐘聲來處,在亭中,一個渾身都呈現碧綠色,宛如碧玉雕成的喇嘛,正在推動鐘錘,一下又一下敲向亭中的古鐘。
那古鐘卻也不是古鐘,而是十余個僧侶被捆在一起,吊在亭中,做成了鐘的模樣,每次鐘錘撞擊,都會讓這些僧侶發出尖叫聲,而這尖叫聲,竟然就是鐘聲的模樣。
而在敲響了百余次后,這些僧侶已被砸爛了血肉,砸成了一坨肉塊,但鐘聲未止,他們就不死,依然承受著生不死如的折磨。
此刻親凡亦是聽到了那個碧玉色喇嘛口中所述之經文:
“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
“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
“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
碧綠色天空中墜下的如絲如縷的血雨,一點點覆蓋住親凡的全身,封堵住她的眼耳口鼻,而碧綠色喇嘛口中所述經文,就更是讓這些血雨一點點滲入親凡的七竅,在她體內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要把她轉生為另外一個碧玉喇嘛。
親凡則是跌坐原地,不言不語,眼看著天上血雨越發濃重,碧綠色尤其耀眼,天與地仿佛一個碧色血紋之洪爐,正在煉化親凡這個異類。
便在這時。
一點光芒在親凡跌坐之地亮起。
親凡跌坐時,一手觸地作降魔印。
而在她手握的掌中,一滴淚痕正在冉冉亮起。
連親凡自身,亦是被這碧綠天地所同化,唯有這滴淚痕,是這個天地洪爐間僅有的異色。
隱約間有另外一個身影。
覆蓋在親凡身上。
他也著灰色僧衣,但衣衫襤褸,形像也干枯瘦弱,與親凡未被血色覆蓋時,那一身塵白光盈望之便神異非凡的膚色迥異。
“咄!”
親凡與那影子同時口喝除魔之音。
便在這時,親凡手中之淚便猛得光芒大綻。
一重潔白之玉光,從親凡所跌坐處向這個碧綠血色世界蔓延,所到之處,一切異象都在轟然破碎,而當這種破碎裂到那個碧綠色喇嘛處時。
那碧綠色喇嘛忽得停下手中鐘錘,對著親凡雙手合什一禮。
“舊世來人,身具終極,紫禁城中,朕在等你…”
世界破碎。
親凡身周又重現朗朗清月與徐風。
她也沒有被血雨所淹沒。
仿佛那碧綠色凄慘世界分明就是一重幻夢。
但親凡眼前亭中,被吊在一起,錘成血肉爛泥的法源寺僧眾,又并非是假。
這搖晃的血肉之鐘上,一滴一滴鮮血從那些已經不辨人形的僧眾身上滴落,在青石板上落成一灘深紅色血泊。
親凡站起后哀憐瞧著這一幕,低頭合什念道:“阿佛托佛。”
親凡在法源寺為眾僧挖了個墳。
她是佛祖真身,但佛祖可不以武力為能,她愿力的特質,如果沒有信徒載體,是很難發揮威力的,所以這墳挖得很辛苦。
從午夜挖到天明,才勉強挖了個草草新墳,將寺內被錘成一堆血肉的眾僧侶掩埋,再立了個木牌算是墓碑,上面也無甚名字,只寫了‘如意’二字。
法源寺眾僧可說是無妄之災,但身在黃衣之王的魔宴之域,區別也只在早死晚死。
便是其他舊日,也很難在碧玉喇嘛手中,把這幾百萬人類完整救出。
但…也未必不可能。
碧玉喇嘛以歡娛之宴,‘宴請’親凡,要將她轉為另外一個碧玉喇嘛之時,親凡已是早有準備,這是要過的考驗,不能降伏為仆從,才是可同等對待之存在,否則直接把你變成奴才豈非更好?
但這樣輕易的掙脫一位舊日之仆的考驗,倒是出乎親凡預料。
“高凡,你在舊世,找到了終極?”親凡對著眼前這座新墳喃喃自語。
親凡死于100年后時,并不知道高凡已經開始建筑終極之樓、收集人類文明信息。
而經歷舊世歷練,雖然兩手空空,但親凡也帶出了很多‘支柱信息’。
按照親凡曾經控制的疆域,掌握的軍團,其數量足有千萬之巨。
那就相當于一些魂魄,一些生命的DNA。
只要用足夠多的祭品將其激活,就可以在斯世重建惡魔軍團,到時候豈止是兩百萬,而是兩千萬之眾。
但這些從舊世帶出的‘支柱信息’,卻是一次性的。
如果有其他人搶先一步,‘認證’了這些信息,那親凡就不再擁有它們了。
方才碧玉喇嘛的攻擊,大規模神秘侵襲,早在親凡預料中,而解決方法,就是苦挨過去。
親凡攻擊無能,但卻非常抗打,她自認可在碧玉喇嘛的污染中存活,雖然結果會比較慘。
但是擺出降魔印,卻召來舊世中高凡的影子,一下子破除掉了碧玉喇嘛的污染,那可是一位舊日之仆啊,只有純粹的位階壓制,才能如此勢如破竹…
所以,100年后的舊世,親凡死后,她自身存在沒有延伸到的時間線上,高凡找到了終極么?
如果是這樣的話。
親凡的謀劃,可要危險了。
因為一旦終極成就,親凡掌握的那些‘支柱信息’,極有可能已被終極吞噬,其歸屬,就不再屬于親凡。
而如果終極真的降臨,那些黃衣之王的魔域,是有法可破的。
大年初一。
深夜。
真理報報社印廠通宵不眠。
進步工人和他們的學生助手們,正在革命黨人的指示下,把一張張帶著油墨香氣的宣傳單,從印刷機上成迭成捆得搬下來,另外一些學生則正在分發這些傳單,他們手中尚有為本次抗議示威活動所印刷的條幅與旗幟。
這是一次籌劃已久的革命示威活動。
目的在于反抗袁項城的倒行逆施,反抗此刻盤踞在北平城所有居民夢魘之中的黃衣之魔。
唯有號召所有被鎮壓、被沉睡的北平市民全部都清醒過來,才能把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從絕望的沉睡中拯救出來。
為此,受革命黨重托的進步青年們義不容辭。
一張張宣傳單上,都是以陳天華所作《警世鐘》為開篇。
“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誰遣警鐘鳴?
腥風血雨難為我,好個江山忍送人!
萬丈風潮大逼人,腥羶滿地血如糜;
一腔無限同舟痛,獻與同胞側耳聽。”
字字血淚。
陳天華15年前起義失敗,早已投海殉國,可他留下的自由之精神、民族之節氣,卻仍然留在這首作品中,如今封建統治與外族之神重壓在北平人民頭上,正要用這首不朽之作,來喚醒身陷精神牢獄之百姓。
真理報社中。
宋中島為每一位青年手臂上都戴上一條紅布。
這數百條紅布是革命黨運進此刻深陷惡魔統治的北平城的最重要物資。
每一條紅布都是由革命黨人的熱血染成,其上鳴響著革命黨人最純粹的意志與最堅定的決心,宛如一道道甘霖,注入這些進步青年被宴奴腐朽的內心。
每戴上一條紅布。
眼前青年的眼神都是瞬間锃亮。
原本枯萎的形貌瞬間就被昂揚堅定的戰斗精神所占滿。
他們年輕的面孔,在火把光芒的照耀下,仿佛是一面面旗幟,正飄揚在魔云籠罩、暗無天日的北平天空中。
現在,宋中島看著院子中這數百張激情澎湃的青年面孔,舉起右拳向天高呼:“為了中華民族的解放!為了四億億同胞的自由幸福!”
“百死而無悔!”青年們齊聲回應。
爾后,他們就像是流淌進黑暗的光明之河,一個又一個的沖出真理報社,沖進了黑暗的北平市。
真理報社外。
大量警察已經圍堵在這。
警察廳長馮華符帶著大隊警察,已經包圍了真理報社,與從報社內沖出的青年們對峙。
這么大動靜的聚會,宴奴怎么可能沒覺查。
不過瞧著這些臂帶紅巾的進步青年,馮華符皺起眉頭,讓自己手下們暫時別開槍。
那些紅巾,實為令咒,若是被悍然血氣所激活,就會變成一顆顆的意志與精神炸彈,重重迭加之下,甚至會在北平城炸出一個天大的動靜,到時候或許會吵到黃衣之王,皇帝怪罪下來,他可承擔不起。
“仲甫兄”馮華符走向學生們的領袖,亦是北平大學的一位教授,“你是文壇領袖,又得陛下器重,何必聽那些革命黨人的蠱惑呢?他們只是拿你們當槍使,此刻的北平,誰能反抗黃衣之王的統治?”
“馮廳長,我可不敢與倒行逆施、竊取革命果實的中華罪人有半點關連,勸馮廳長也早日迷途知反,加入我們起義的隊伍,否則將來北平城被革命黨人所破之時,你將死無葬身之地!”陳仲甫厲聲言道。
警察在與游行隊伍對峙。
情勢越發緊張。
但雙方卻都保持克制,警察廳長馮華符是不愿意將事態激化,畢竟他面對是一顆顆不顧生死的炸彈,而陳仲甫則是不愿意枉費自己學生的性命,但眼瞧著一場游行,開頭便被扼制,暗中有人坐不住了。
人群中的蔣志清悄悄拿出一把手槍,瞄準對面的一個警察,便是一槍。
清脆槍聲,像是倒進油鍋的冷水,瞬間激起了沸騰到極致的變化。
一個警察倒下。
他身邊的警察立刻開槍。
最前方的青年立刻胸口染血,他大吼著向前,身體卻在子彈的帶動下不由自主的向后,而從他胸口中迸射的鮮血,則讓他手臂上的紅布陡然間燦爛如同一條血色長河。
這條血色長河似龍如鳳,翱翔呼嘯著帶著這位青年的英魂從體內脫出,如同索命厲鬼一般撲向對面的警察們,同時它發出的長長龍呤風嘯之聲,如同警世鐘鳴,回響在北平沉寂的夜色中。
“凡革命者,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流血而犧牲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我始!”
一聲長嘯。
激破夜色。
無數沉睡在夢中的北平市民豁然驚醒。
而更多的槍聲,更多的長嘯嘶吼,在1920年大年初一的夜晚,響徹在北平已被魔云籠罩了五年的天空中。
親凡在大年初二的清晨,踏著血色走進紫禁城時,這場騷亂仍未徹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