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雪懷眉頭蹙了蹙,沒有繼續問下去。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這種事她見過,也聽過。
對于一些家庭而言,女子從出生的那一刻便被嫌棄,直到為了父親兄弟賣掉一身的皮肉,榨去最后一滴骨血。
幸運的是,陶氏如今過得很好,也很知足。
顏雪懷不問,一旁的周掃塵卻來了興致。
馬車里多了一個陌生人,周掃塵是不放心的,她讓蒔蘿趕去和識紅她們一駕馬車,顏雪懷這里有她和陶氏就夠了。
“你是被你家里人賣的?那后來呢,你找他們算帳了沒有?”周掃塵問道。
陶氏搖頭:“沒有。”
周掃塵嘆氣:“換做是我,我就......”
算了,發狠的話就不說了,王妃懷孕了,讓小孩子聽到不好。
顏雪懷沒有什么精神,說了會兒話便靠在大迎枕上沉沉睡去。
陶氏不敢打擾,看到小幾上放著一本書,她伸長脖子看過去,眉頭微動,一臉茫然。
周掃塵看似假寐,其實眼睛瞇成一條縫,監視著陶氏的一舉一動。
見她想看書,便壓低聲音說道:“少奶奶看的書,你看不懂的。”
陶氏嗯了一聲,重又低眉斂目,心里卻在納悶,那是書嗎?她沒見過那樣的書。
快到晌午,馬車停下來,顏雪懷還在睡著,柴晏下馬走過來,對周掃塵和陶氏說道:“你們去用膳吧。”
陶氏跟在周掃塵身后下了馬車,柴晏則上車陪在顏雪懷身邊,也不過幾日,顏雪懷又瘦了一圈兒,柴晏心疼極了,照著這樣下去,等到孩子出生時,顏雪懷就要皮包骨頭了。
柴晏忍不住低聲叫她:“懷姐兒,醒醒,快用膳了。”
顏雪懷睡眼惺松,把臉扭到另一側,嘴里含含糊糊:“不想吃。”
“就吃兩塊點心,昨天你說好吃的那種。”
顏雪懷硬撐著睜開眼睛,就著柴晏的手,吃了兩塊點心,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繼續倒頭大睡。
傍晚時分,車隊停在一處官驛前面,陶氏想要攙扶顏雪懷,柴晏快步過來,親自扶著顏雪懷下了馬車。
周掃塵緊跟在后面,蒔蘿指揮著幾個丫鬟從馬車上抬下箱籠,這里面是王妃日常用的物件,侍衛們碰不得,一向是丫鬟們自己搬抬。
出門在外,人手有限,也不分誰是大丫鬟,誰是小丫鬟,搬搬抬抬的事,大家一起動手。
陶氏下了馬車,便看到丫鬟們在搬東西,見其中一個身材苗條的丫鬟,正吃力地搬起一只一尺多長的朱漆大匣,陶氏連忙過去幫忙:“姑娘小心點,來,我幫你。”
識紅一邊說“謝謝,不用了,我能搬得動”,一邊抬起頭來,忽然怔住,手上一松,朱漆大匣掉到地上。
識紅神情恍惚,忘了去看掉落地上的匣子,怔怔地瞪著面前的婦人。
王妃翻譯番書時,她是負責打下手的,最近這些日子王妃精神不濟,別說譯書,就連話本子也不看了,王妃身邊的丫鬟,各司其職,識紅領的就是寫字的差使,現在用不著她,她便也不往王妃身邊湊,默默整理之前的文稿。
昨天她便聽說驛丞太太會隨行進京,識紅沒有在意,王妃身邊目前除了周掃塵以外,都是小姑娘,偏偏周掃塵沒有成親,更沒有生育過,所以請位有經驗的太太很有必要。
早上出來時,識紅看到一個婦人跟在周掃塵身后上了王妃的馬車,她也只看到一個背影,中午大家下車吃飯,每駕車上要留一個人,識紅留下沒有下車,現在,識紅還是第一次看到陶氏的正臉。
“姑娘,你......”陶氏也在看著識紅,目光里卻是深深的哀傷,“你......”
淚水奪眶而出,陶氏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識紅也在哭,無聲地哭,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沿著光潔如玉的面頰滾落下來。
“這是怎么了,匣子摔了怎么不撿起來?”
蒔蘿埋怨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平靜,相對落淚的兩個人這才緩過神來,蒔蘿從地上搬起匣子,仔細檢查,松了口氣:“還好這里面裝的東西不怕摔,你下次小心點,搬不動就讓人幫忙.....識紅,你怎么哭了?”
柴晏陪著顏雪懷進了屋,卻不見有丫鬟跟進來,他皺著眉頭,不悅地吼道:“人呢,都哪里走了?”
周掃塵抱著胳膊站在門外,嗯,服侍人的事,她可不會。
蒔蘿匆匆忙忙跑了過來:“來了來了。”
她是顏雪懷的陪嫁丫鬟,柴晏不會責罰她,板著臉說道:“還不快給少奶奶更衣。”
顏雪懷看了蒔蘿一眼,問道:“出什么事了?”
蒔蘿這丫頭若不是被什么事給絆住,是不會這樣的。
蒔蘿看一眼柴晏,顏雪懷說道:“沒事,說吧。”
蒔蘿低聲把外面發生的事說了:“識紅姐姐和陶太太誰也不說話,就是對著掉眼淚,奴婢問她們,她們也不肯說。”
顏雪懷腦袋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最近可能是睡覺太多,她記性不太好。
“嗯,晚些時候,你讓識紅過來見我。”
用過晚膳,顏雪懷又困了,她記著還要見識紅,強打著精神,喝了一大杯濃茶提神,喝完又后悔了,孕婦能喝濃茶嗎?
問陶氏?
算了,還是先把識紅叫來問問吧。
識紅進來的時候,顯然重新梳洗過,還上了妝,只是眼睛紅紅的,卻是脂粉遮不住的。
“和我說說吧,怎么回事?”顏雪懷半靠在榻上,懶洋洋地問道。
識紅低著頭,半晌沒有說話。
“你不說,那我就問陶氏吧,她看著是個老實的,至少比你老實。”顏雪懷說道。
“別,別,王妃,不,少奶奶,您別叫她,奴婢說,奴婢都說。”識紅忙道。
顏雪懷用手掩著嘴打個哈欠,催促道:“快說吧,我又困了。”
識紅抿了抿嘴,一雙手握住又松開,松開又握住,終于,她鼓足了勇氣:“她,她是我娘,她看著我哭,她一定是我娘!”
顏雪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想起剛剛她腦子里那一閃即逝的是什么了。
當初蘇夫人把識紅送給她之后,她便讓人去識紅的祖籍查過了,識紅沒有說謊,識紅的大伯回村以后,先是說弟媳和侄女逃難時死了,后來醉酒之后才說了實話,他把弟媳和侄女都給賣掉了。
陶氏說她是被家里人賣掉的,而識紅的娘也是被賣掉的,所以顏雪懷是想到這件事的相似之處了。
“過了好幾年了,你沒有認錯?”顏雪懷問道。
識紅用力搖頭:“少奶奶,她是奴婢的娘,奴婢怎會認錯自己的娘。”
“那你剛剛為何沒有和她相認?”顏雪懷想起蒔蘿說她們只是對著哭,卻誰也不說話。
“奴婢的娘是被拐來的,被當畜牲一樣拴起來,后來好不容易生了奴婢,奴婢的爹嫌她生了丫頭,把她往死里打,爹死以后,奴婢的大伯又把她給賣了,她好不容易才有現在的日子,奴婢不能認她,不能認。”
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過王妃,她怕臟了王妃的耳朵。
有一次,她爹在外頭欠了錢,帶著五六個男人回來,說那是他的債主,他把娘用鐵鏈子拴在柴房里,讓那幾個男人進了柴房......
如果她是娘,這輩子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在那個地獄一般的家里渡過的十幾年,爹死了,而她還在,她就是那些屈辱人生的標記。
顏雪懷強打著精神,說道:“我記得你當初和我說過,你想找到你娘,我以為你想和她相認。”
識紅苦笑:“那時奴婢不知娘是生是死,擔心她在過苦日子,但想找到她,奉養她,可現在奴婢知道娘過得很好,有夫有子有了新的家,奴婢知道她過得好就足夠了,奴婢不想讓她現在的相公知道有奴婢這個人的存在。”
顏雪懷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識紅退出去,柴晏從屏風后面出來,說道:“我記得你讓人查過識紅的身世。”
“嗯,查過她的身世,也查過她母親的身世,那是個苦命的女人,被庶妹所害,賣給了人牙子,又輾轉賣給識紅的爹,她知道自己家在何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去報官,衙門的人帶著她的爹娘找到了村子里,她娘看著挺著大肚子的她,一口咬定這不是自己的女兒,呵呵,真是諷刺,她娘家還是書香門第,后來她親娘又生了一個老來子,寶貝極了。那一家子現在還過著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柴晏拉過她的手,說道:“不是每個人都配為人父母的,我們何其幸運,有疼愛我們的父母。”
是啊,蕓蕓眾生中,他們是最幸運的人。
“我還是想問問陶氏的意思,她若是不想認這個女兒,我也不會怪她,她若是認下女兒,陶驛丞得知她以前的事,因此嫌棄她,那就索性留在京城好了。”
“嗯,今天你累了,明天再問她吧。”柴晏心疼自家香菜,懷著孕還要勞神。
官驛里房間有限,他們只是官眷的身份,丫鬟們擠在一間屋里,周掃塵和陶氏住了一間。
陶氏魂不守舍,晚飯也沒吃,一個人怔怔發呆。
周掃塵懶得管閑事,拿了一本從顏雪懷那里借來的話本子,坐在燈下,翹著二郎腿看話本子。
沒看幾頁,就有不認識的字了,她問陶氏:“對了,你識字的吧,看看這個字念啥?”
陶氏如夢方醒,坐了過來,看了看周掃塵手指的字,說道:“這是沛字,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周掃塵咧咧嘴,真酸!
“對了,你和識紅認識?巧了,那丫頭也認字兒,不止是認字兒,她還會寫字兒,會畫畫兒。”
陶氏怔了怔,問道:“識紅?她叫識紅嗎?哪兩個字?”
“認識的識,紅色的紅,怎么,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你看著她哭啥?”周掃塵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這日子太無聊了,總算有點意思了。
陶氏聽她這么說,便知道馬車前的事,周掃塵已經知道了。
她還沒有開口,鼻子一酸,眼淚便又落了下來。
周掃塵皺眉:“別和我哭哭泣泣,老娘最煩這個。”
“不哭,我不哭,對不起”,陶氏抹開眼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位識紅姑娘,也是少奶奶身邊的大丫鬟嗎?”
陶氏初來乍到,只知道蒔蘿是少奶奶身邊的大丫鬟,現在回想識紅的衣著打扮,和蒔蘿穿的是一樣的,所以才有此一問。
“是啊,她倆都是一等丫鬟,蒔蘿要服侍少奶奶,識紅不用,她只管給少奶奶寫字就行了,丫頭們不知道多羨慕她,羨慕也沒用,誰讓人家會寫字呢。”周掃塵嘆氣,唉,真沒天理,會寫字的比會干活的混得還要好 ,太沒天理了。
陶氏微笑,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用燒焦的樹枝在地上教女兒寫字的往事,女兒抑起干瘦的小臉,柔柔地叫著阿娘。
她恨那個男人,恨那一家子畜牲,連同她肚里的孩子一起恨。
那男人往死里打她,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卻沒有被打下來,孩子生下來,卻是個女兒,從此那個家里,多了一個陪著她挨打的人。
她沒能保護好女兒,她連自己都護不住。
陶氏又哭了起來,周掃塵真的煩了:“再哭,再哭你出去睡,我都說了,我最煩這個。”
擔心惹得周掃塵不高興,陶氏用被子蒙著頭,哭了一夜,次日頂著兩只紅腫的眼睛上了馬車,顏雪懷假裝沒有看到,拿了那本沒看完的番書翻了幾頁,睡意襲來,她又要打瞌睡了。
只是這一次,她的眼睛還沒有闔上,陶氏就跪了下去。
“少奶奶,妾身的事,怕是您已經知曉了。”
陶氏看了一眼周掃塵,周掃塵擺手:“我可沒說,我懶得管你們這些閑事。”
顏雪懷瞬間來了精神:“嗯,我聽說了,不過,還真不是掃塵姑姑說的。”
陶氏苦苦一笑:“是誰說的無所謂,妾身原本昨天就應該和少奶奶說的,只是妾身不敢,妾身想了一晚,妾身想給識紅贖身,她是妾身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