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內靜悄悄的。
校董們都是自負血統的人,武力雖然不是他們的強項,當然希爾伯特·讓·昂熱不在這個范疇之內,但包括昂熱校長在內,每個人都了解煉金術。
他們從未見過這般堪稱神跡的手段,一瞬間剝奪了一個人的精神,令他成為孤魂野鬼。
混血種的歷史上從未有過這般記載,或許對煉金術頗有造詣的青銅與火之王可以做到這一點。
“昂熱校長,我需要一個解釋。”轉動串珠的校董說。
昂熱懶洋洋地靠在柚木椅子上,噴出一口煙霧:“解釋什么?解釋我為什么沒有出手攔住他?”
片刻后他笑了,臉上的溝壑縱橫:“首先,我沒辦法阻止這件事,其次,一旦連我都出手,豈不是把他向漢高那里逼?孰輕孰重,你們應該知道。”
“但你不應該告訴他,我們開會的地點。”身穿明黃色緊身衣的校董,心有余悸地放下抱著的自行車頭盔。
“天地良心,我可沒告訴他我們在波濤菲諾開會。”昂熱聳聳肩,“他的確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想要把這份情報交給我。我的回答是‘現在正在開校董會,等到會議結束后你再來向我匯報’,泄露情報的罪責,可不要歸咎于我。”
“那陸離是怎么知道會議地點的?”最年輕的女校董問。
“重要么?”昂熱挑眉,反問。
“當然重要,我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緊張的聲音中,還有一絲怒氣。
轉動串珠的校董將自己不離身的寶貝放在青銅鈴旁邊,用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一盒火柴,以及一支大衛杜夫的煙絲。
他轉動串珠時肅穆得跟個僧侶一樣,這是來源于年輕時犯下的罪業與殺孽,晚年以僧侶之事祈福。但現在毫無疑問,他犯了清規戒律。
只不過這位校董戒煙多年,但肌肉記憶仍是讓卷煙、點火這一長串動作無比嫻熟,帶著驚人的美感。
“我想這不重要。”昂熱搖搖頭,根本不看他把煙霧吸進肺里的享受模樣,“重要的是,我們得到了一個底線。”
“底線?”有人問。
“別過多干涉他,我們是合作的關系,不是上下級的關系。你們那些蠱惑人心亦或是收買、威逼、恐嚇、試探的方法在陸離這里都是無用的。如果再有一次,他就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是敵人。或許我能勉強自保,但你們就算躲到外太空都沒用。”
他解開了自己的袖口,由亞特坎長刀碎片打造而成的折刀滑落,冷鍛鋼的紋路流淌著銳利的光。
誰都知道昂熱的袖口內有一個小小的布袋,里面裝著恐怖的屠龍神器。再配合他那詭異的言靈,不需要陸離,他一個人頃刻間就能殺掉會議室的所有人。
“你們聽,外面的聲音。”
校董們彼此對視,紛紛亮起黃金瞳,聽力的敏銳陡然上升一個階層。
窸窸窣窣的聲音順著風聲灌了進來,還有茫然與震驚,不難想象,是外面那些暗中守護的保鏢正在抖落身上的塵土。
總共一百一十九個心跳,無一人陣亡。
“他沒有殺人,也沒有對你們怎么樣。”昂熱的目光從弗羅斯特虛幻的身影中移開,抖了抖肩膀,“當然,排除我們尊貴的弗羅斯特校董。事實上他這是自討苦吃,如果沒有這次試探,他也不會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誰都知道弗羅斯特這次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果他沒有下令收集情報,不,就算收集也沒問題,他只要暗中進行,沒有作死地撩撥陸離去帶回這份資料,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的本意是試探,但試探的結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鏡。
當然校董們也十分感激這位‘老山羊’,畢竟試探陸離這個念頭他們或多或少全部萌生過,但加圖索家族的勢力在校董會中是最大的,所以他最先完成了這項任務。
慢,也是有好處的,否則今天被抽出精神的就不止一個人了。
于是校董們紛紛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看我干什么?”弗羅斯特氣急敗壞地跳起來。
自從被抽出精神之后,弗羅斯特就有些不正常,先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到讓人以為他根本不存在。然后是易怒,失去肉體后,他的涵養與風度似乎被封印在蒼老的軀殼中。
“我們在想,如何讓你恢復原狀。”身穿明黃色緊身衣的校董,睜眼說瞎話。
“要不然弗羅斯特先生,你走回自己的身體中試一試?”最年輕的女校董興致勃勃的,“我記得某本書上寫過。”
弗羅斯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他慢吞吞地挪動腳步,神色復雜地看著趴在桌面上失去任何活力的軀體,每一步都是無比沉重。
不知是誰,忽然笑出了聲。
這一幕實在是太滑稽了,如果不是親眼見證,他們絕對會以為這是拍攝《回魂夜》的電影現場。
尤其是弗羅斯特在虛幻的狀態下,手里還拄著拐杖。
校董們對于陸離的煉金水平又有了直觀的了解——不止是活物,原來是死物也能提煉出精神。
弗羅斯特·加圖索聽到了無比刺耳的笑聲,但是當他轉頭怒目圓睜的時候,所有人都是嚴肅的表情,仿佛那聲笑根本沒出現過。
“哼!”他重重地一揮袖,緩緩走入自己的軀殼。
校董們死死盯住那具蒼老的身體,直到虛幻的精神與其完全融化,也沒能看到緊閉的雙眼睜開,蒼白的臉恢復血色。
片刻后佛羅斯特站在自己的軀體上,只有佝僂的上半身映入眾人的眼簾——他想操控自己的身體挺直腰板,但是沒能做到。
“果然…失敗了啊。”昂熱慢悠悠地說。
失敗是意料當中的,畢竟這是某種懲戒,而不是讓弗羅斯特·加圖索擁有一段時間的新奇體驗。
“或許你可以求助加圖索家族的煉金術士。”伊麗莎白·洛朗說,“我曾在一本書上看過,人的精神被身體束縛其中,哪怕因為意外脫離,也能迅速回到其中。就相當于一個鑰匙,只能打開一扇門。”
“而現在這扇門無法被既定的鑰匙打開,說明鎖眼里被留下了某種東西。”
這個比喻不難理解,校董們需要有人遠程郵寄資料,也會讓人封在上鎖的盒子里,旋即在鎖芯澆筑鐵水,以免有人半路打開。
而當他們需要查閱這份資料的時候,用暴力的方法破壞儲存裝置就可以。
“多謝。”弗羅斯特幾乎是從牙縫里蹦了這兩個字出來。
他的這具身體可能是被寫下了某個煉金術式,但問題是以加圖索家族的能力,能解開這個封印嗎?
權與力,加圖索家族并不缺,可世界上很難找到在‘生命與精神’這個領域內,比肩陸離的煉金術士。
“不用這么悲觀。”昂熱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那雙瞳孔里滿是玩味,“你這也算因禍得福,脫離了軀體的束縛,說不定可以超脫生死的界限呢?”
如果不是無法對現實世界作出干涉,弗羅斯特以加圖索家族的名義發誓,絕對要一拳打在昂熱的臉上!
“昂熱校長說得沒錯。”身穿明黃色緊身衣的校董回答,他一本正經地望向那道虛幻的精神。
“弗羅斯特先生,我想驗證你在這個狀態下是否會受到物理傷害,可以嗎?”
“不要用子彈。”弗羅斯特猶豫過后,竟然同意了。
他也想看一看,自己在這個狀態承受的極限在哪里。能對精神造成傷害的只有賢者之石,莫非自己因禍得福,能在生命力這方面比肩龍王了?
呼嘯聲在半空中響起,那位校董抓起自己的自行車頭盔,對著那道虛幻的身影砸了過去。
這位校董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抓住頭盔的那一瞬間,手臂的肌肉隆起,優美的線條并不遜色愷撒·加圖索在深海中潛泳。
這是驚人的爆發力,好像空手發射了一枚炮彈!
果然沒有任何阻礙,幽藍色的光點隨著破空聲一起綻放,如同盛大的煙火。只不過不是某種慶典的開始,反而伴隨一聲無比凄厲的哀嚎。
過了半晌,弗羅斯特的精神才重新凝聚,本來就虛幻的身影更加單薄了。
“別試了…”這個聲音有些虛弱,“再來一次,我可能就要死了。”
弗羅斯特犯下了第二個錯誤,他不應該奢望這種懲戒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
雖然按照正常的邏輯來說,精神體只能被賢者之石殺死。但這個世界上從未有人在活著的時候精神離開肉體,他史無前例,發生什么都不會意外。
“竟然可以受到等同的傷害?”年輕的女校董嘀咕了一句,“看來精神狀態比肉體還要脆弱…”
在這一刻,所有人對這位加圖索家族的代家主,心里只剩下憐憫。
根據弗羅斯特的狀態推算,處于精神狀態的確是一種可怕的懲罰——任何細微的事物,都會帶來莫大的痛苦。
假如說一根鋼筆墜落在胳膊上,由于肌肉與骨骼的存在,只不過是輕微的疼痛罷了。
但是弗羅斯特沒有身體,鋼筆墜落在胳膊上只會穿過繼續掉落,而這種痛苦不亞于肌肉與骨骼全部被這根鋼筆鑿穿。
人本來就是脆弱的生物,可現在弗羅斯特比傳說中的豌豆公主還要敏感。
“這場會議就到這里吧。”弗羅斯特說,“我現在的狀態,不方便出席。”
“可是在今天的議程里,還有‘尼伯龍根計劃’的敲定,我們優秀的學生愷撒·加圖索已經在外面等候多時了。”昂熱說,“你要是中途退出,恐怕…”
弗羅斯特冷冷地剜了昂熱一眼,轉身對著手拿串珠的校董說:
“麻煩拿起我的手機,給帕西·加圖索撥打電話,可以讓他帶著愷撒進來了。”
splendido酒店的某個套房內。
愷撒端著一杯香檳,通過百葉窗向外眺望。這個套房是splendido酒店酒店內視野最好的,也常年被他包下,每次度假都會在這里入住,可以一覽整個熱內那亞彎的風景。
對面就是那座特殊的小樓,門前是白色的大理石浮雕,如同懸崖上的瞭望臺。
“少爺。”帕西輕輕敲了敲門,“校董會來電話了,請你過去。”
“終于來了啊…”蔚藍色的瞳孔中是一閃而過的厭惡。
兩位金發青年一前一后地離開套間,搭乘電梯小樓,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進入了陰暗的會議室。
在門口,愷撒轉身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停下腳步的帕西,微微動容:
“你和我一起進去?”
“是的,我得到了同行的命令。”帕西是彬彬有禮的語氣。
愷撒聞言也不多問,只是輕輕點點頭,推門而入,站在會議桌前,環顧眾人。
他雖然是加圖索家族的繼承人,但除了昂熱與叔叔弗羅斯特,也是第一次見這些幕后的校董們。
有些…超乎想象?
總共四男兩女,校董們的裝束也不一——僧侶校董、運動健將校董、貴婦校董、少女校董、昂熱校長,還有…他的叔叔弗羅斯特。
只是弗羅斯特的模樣有些怪異,身體躺在會議桌上已經失去了呼吸與心跳,虛幻的身影卻拄著拐杖目視前方。
這是怎么了?
帕西則更為吃驚,他能看得出弗羅斯特遭遇了某種意外,立刻明白了叫自己前來的用意,小跑著來到代理家主身邊。
無塵之地在防御性的言靈中幾乎是最完美的,只有這個排斥一切的領域,才能讓無比脆弱的弗羅斯特心安。
只不過優秀的秘書帕西,因為代理家主遇險,腳步難免急促了一點,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風。
虛幻的身影如同微風掠過水面那樣蕩起了一層漣漪,那張蒼老且鎮定的臉立刻扭曲起來,無比痛苦。
“弗羅斯特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只有弗羅斯特知道,自己遭遇的痛苦不亞于比巨浪擊中。
愷撒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昂熱輕輕咳了一聲,伸出手,向校董們介紹:“這位就是我們優秀的學員,愷撒·加圖索。”
禮貌的掌聲響起。
愷撒微微點頭,坐在了桌子的最下手,那張椅子本來就是給他準備的,只不過被陸離先坐了而已。
他舉起手,打斷了這場自己并不喜歡的歡迎儀式:
“我想問一下,我的叔叔,也就是弗羅斯特先生,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校董們看著那雙冰冷的瞳孔,眼睛里并無對親人遇險的關懷,反而是一種揶揄的笑意,似乎是想故意看弗羅斯特出丑?
校董會還在繼續,只不過注定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