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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8 第一堂課(下)

  “一般情況下,醫生都會把患者家屬叫到一起。”周從文叼著煙,一點都沒有為人師表的范兒,很隨意的說道,“這一點國內和國外不一樣。。。”

  “國外是什么樣?”

  “國外的規矩是醫生要和患者本人說,但國內不行,基本沒有和患者本人說的。就算是手術簽字,患者本人簽都不行,必須患者家屬簽字。”

  “要是患者沒家屬呢?”

  “醫務科、醫務處,找上級主管領導。”周從文道,“這都是臨床的一些小細節,等你們到了臨床一點點就知道了。”

  聽周從文開始八卦,幾名學生也都來了興趣。

  那些枯燥的知識對他們來講一點興趣都引不起來,倒是周從文說的這些臨床的邊角料最是有趣。

  “話說回來,把患者家屬都叫到一起,比如說你們幾個是患者家屬。”

  張友的臉色微微一變。

  自己兒子在其中,周從文這是詛咒自己。

  “我跟你們說明患者的情況,已經是癌癥晚期了,醫院無可奈何,根本治不了,你們怎么想。”

  “放棄啊,直接回家。”一名學生回答道,“都晚期了,還有什么好治療的。”

  “回家?你跟患者怎么解釋?”周從文叼著煙,瞇著眼睛看著那名學生。

  “實話實說,要瞞著的話也沒有意義。”另外一名學生說道。

  “喏,你。”周從文看著“患者”,“剛才瀕死的時候是什么體驗?要是告訴你接下來的生活都會這么痛苦,你怎么想。”

  那名學生回想剛剛的瀕死狀態,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

  “不能說!”他隨后說道,“我爺爺生病,家里也都瞞著他。好像說是很多人是被活生生嚇死的。”

  周從文點了點頭,“不說國內醫療和國外醫療的區別,光是癌癥晚期要不要告訴患者,這就是一個很難解決的事兒。”

  “沒有科學統計,但臨床醫生有一個統一的判斷——很多癌癥患者并不是被癌癥殺死的,而是死在恐懼中。”

  “換句話說,他是被嚇死的。”

  幾名學生相互看了一眼,張友的兒子很肯定的說道,“那就不告訴。”

  “嗯,那要是帶著老人回家,親戚、鄰居問,你們怎么說?”周從文又拋出來一個問題。

  “實話實說。”

  “喏,老人生病直接就拉回來,說什么都不給看,養這么幾個兒子跟養白眼狼有什么區別。”周從文學的惟妙惟肖。

  張友嘆了口氣,這道題對醫學生來講真的是很難。

  好多成績優秀的學生腦子里被無數的條條框框束縛,無法接受社會上的事兒,最后只能憤世嫉俗的辭職。

  類似的情況張友見過很多,早就習以為常。

  “在從前,這叫被戳脊梁骨。”周從文繼續解釋道,“要是小村子里,這戶人家都會被列為白眼狼,以后想要和其他鄰居、親戚打交道都很難。”

  “那怎么辦?”張友的兒子茫然的問道。

  雖然周從文說的事兒他很難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但他還是知道周從文說的是對的。

  即便是最淘氣的那個“患者”,也似乎有些感同身受,面露茫然的神情。

  “是我問你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周從文笑了笑。

  幾人沉默。

  過了一分鐘,張友的兒子疑惑的說道,“可是治病的話一點用都沒有啊。”

  “對呀,醫療費用至少幾萬塊錢,相當于砸在水里面,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周從文順著他的話說道。

  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錯,繞來繞去打了一個死結。

  周從文的問題很難,難的幾個醫學生愁苦萬分。

  這可要比期末考試難多了,好像根本沒有標準答案。

  “老師,我們不知道。”張友的兒子看了一眼張友,乖乖的和周從文說道。

  周從文道,“要是你們在臨床工作幾年,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我先告訴你們答案,有時間你們回去自己琢磨。”

  “嗯。”幾人連連點頭。

  “事情其實很簡單,要是患者家屬看著面善,事兒不多,那就…”

  “老師,什么叫面善、事兒不多?”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當醫生的要會相面,否則的話干不久的。”周從文道。

  張友嘆了口氣。

  周從文隨便舉一個臨床上的小案例,就要引申出這么多混沌不清的事兒出來。

  相面,這句話說的真對。

  醫學院的學生光是背幾本書,完全不夠,還要被社會、人情世故按在地上摩擦幾年才行。

  “如果是我處理這件事,我會讓患者家屬把所有親戚都叫來。”

  “為什么?”

  “親戚好像不能簽字啊。”

  “是啊,叫他們來有用么?”

  周從文掃了一眼幾名學生,繼續說道,“對醫療沒用,但是對患者家屬有用。”

  對患者家屬有用這句話,幾個學生沒聽懂,但張友和沈浪都懂。

  醫療,有時候并不只是醫療。

  對于人財兩空這四個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解。

  “叫來一大堆人,患者家屬肯定不會說什么,這時候我做為一名醫生,會在講完患者的情況后安慰幾句。”

  “安慰?”

  “家里已經盡力了,有些病是沒辦法的,并且隱晦的建議放棄治療。注意,建議是建議,但一定要表明這是醫生的態度。”周從文道。

  “為什么要醫生說?這種事兒不是應該患者家屬做決定么?”張友的兒子問道。

  幾個年輕的醫學生都還年輕,很多事情他們連皮毛都沒有了解到。

  “所以你說的冷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周從文看著那個“患者”,輕聲說道,“那就這樣,你們回去吧。記住,以后做事情要考慮到風險,再有什么事兒就想一想剛剛你有多難受,你們有多害怕。”

  幾個學生連連點頭。

  他們似乎還沉浸在周從文剛剛講故事的氛圍里,都有些恍惚。

  張友的兒子看了一眼張友,那個吃面條的患者走到周從文身邊問道,“老師,您好像沒講完。”

  “你說然后么?”周從文自言自語的說道,“后來患者的子女拎著行禮離開,患者在后面端著臉盆,我想他已經意識到要發生什么事兒。”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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