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院長可能不知道,但時主任一定知道。”韓教授沉聲說道,“咱心胸外科的老祖宗,活化石黃老是周教授的老板。。。按照輩分講,周教授可是太高了。”
“周教授…唉。”
韓教授似乎有什么話欲言又止,最后長嘆一聲。
關小哲和時評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韓教授為什么會深深嘆息。
氣氛變得微妙而又尷尬。
尷尬中走出住院部,關小哲捅了捅時評,時主任會意,連忙上前說道,“韓教授,咱們都是自己人,我有話就直說了。”
“嗯。”
“您剛才說暫緩,是因為您那面有什么事兒么?”
時主任只是隨便找了一個借口,順著話頭說下去,并沒有準備聽韓教授的回答。
他自顧自的繼續叨逼叨的說著。
“咱搞醫療的都知道,醫療是大后期職業。
話是這么說,但一路走上去,各種坑到處都是。在咱這個年紀,家里面的壓力大,上有老,下有小,有時候連體檢都不敢,生怕自己一病整個家就垮掉。”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韓教授嘆了口氣,點頭。
中年人壓力大,體檢都不敢,韓教授深有體會。
“嗷這么多年了,終于熬出了頭,到能掙點錢的時候不容易,咱不說虛的。”時主任坦誠說道,“我知道江南富庶,您在魔都周邊開車飛刀,周末繞一圈下來肯定要比飛我們白水市掙得多。”
“時主任。”韓教授為難的說道。
“韓教授,您聽我說,我和關院商量過了,院里面正在準備完善相關手續,把您聘請為我們中心醫院的特約教授。”
韓教授心中一動。
“成為我們醫院的特聘教授后不算飛刀的錢,每年有固定薪酬,至少10萬,來不來都有這筆錢。”時主任道,“而且走的是院方的關系,可以堵住漏洞,別人也沒辦法挑理。”
“呃…”韓教授瞬間猶豫。
“每次飛刀的錢,咱們可以商量。關院的意思是肯定要往上提一下,如果患者家屬負擔不起的話院里也可以負擔一半。”
這條件給的相當好,韓教授本來心意已決,但聽到時主任這么說,不由得頗為意動。
“至于患者量,您不用擔心,魔都的招牌在我們白水市相當被認可。手術,只可能越做越多,還請您帶著我們一起成長。”
關院長微微頷首,時評時主任做事情果然善解人意。
他說的這些話兩人肯定沒有商量過,但是他在瞬間就能想到這幾點,的確是人才。
至于做不做得到,那是以后的事情,暫時把韓教授忽悠回來再說。
韓教授猶豫,“時主任,是這樣。”
“關院長可能不了解,但您一定知道黃老在國內心胸外科的地位。當年黃老還在我們醫院待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在實習,天賦有限,沒有得到黃老的垂青。”
“唉,這些都是多余的,說不過的無所謂。”韓教授道,“既然貴院請黃老的學生周教授來做手術,我要是再來的話,怕是有些不合適。”
“您看您說的,他干他的,咱干咱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不合適的。”
“話不是這么說。”韓教授深深嘆了口氣,“黃老現在在前線,您知道吧。”
“知道,那面不是說基本沒什么事兒了么。”
“世界心胸外科手術大賽過后,黃老給了周從文周教授一個評價,您知道么?”韓教授問道。
“什么評價?”
“現在周教授已經青出于藍,最多三年,就能勝于藍。”
“最開始我也認為這是黃老捧一下他的學生。黃老是誰?世界第一他也沒少拿,周從文周教授還太年輕。”韓教授輕輕說道,“但是在克利夫蘭的柳無言柳老師據說同意黃老的這個觀點。”
“柳無言?他是誰?”時評一怔。
“也是黃老的學生,這次比賽中間出了點小問題,他給周從文周教授當助手,又完成了一臺質量更好的手術。”
聽到這里,時評已經啞然。
肖凱在他面前已經是大山,而肖凱背靠著周從文,后面還有黃老。
黃老…身邊桃李滿天下,誰知道什么時候就能碰到一個黃老的學生。
這特么的!
想到這些,時評有些麻爪。
“感謝時主任和關院長對我的厚愛,來的匆忙,有些累,容我回去想想。”韓教授也有點舍不得時評提出來的條件,他說完,忽然想到了什么,馬上問道,“對了,周教授也來了?”
“嗯。”時評皺著眉頭,一點都不想聽到周從文這個名字。
“明天…算了,明天再說明天的。”
把韓教授送去酒店休息,關院長有些不高興的說道,“韓教授搞什么搞,又沒讓他去找周從文的麻煩,至于么,聽到名字就被嚇的屁滾尿流。”
時評沉默了幾秒鐘,訕笑道,“關院,要不咱們明天再勸勸韓教授。對了,我剛剛提出來的兩個條件都是順口胡說,您別在意,當時真是把我逼急了。”
“挺好,第一條現在就能落實。”關小哲說道,“走院方的手續,邀請韓教授成為我們白水市中心醫院的特聘專家。
肖凱還能不回來?他一旦回來,再外請周從文來做手術,看我怎么敲打他。”
院里有特聘專家,專家的水平、資歷、地位也足夠,就請不要再找別人來了,這是陽謀,是大院長手里面光明正大的牌。
“院長高明!”時評彎腰,眉開眼笑的稱贊道。
“具體文件,你現在回去起草,然后明天把文件給韓教授。要是他同意,周一的班子會我就落實下去。”
這也算是雷厲風行了,時評知道肖凱已經把關院逼的下不來臺。
其實這些對關院來講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涉及到肖凱,關院必然會提升優先級。
肖凱最近和市里面走的很近,這一屆任期結束,極有可能替代關院成為大院長。
關小哲也是壓力山大,所以才不惜一切代價給肖凱添堵。
盤算好了這一切后,關小哲這才回家。
韓教授回到酒店,洗漱后說什么都睡不著。
宣傳板上寫的東西就像是一枚枚子彈般穿透心臟,直擊靈魂。
別人可以認為宣傳板上寫的都是夸張的描述,但韓教授卻并不這么認為。
他反復回憶世界心胸外科手術大賽傳遞回來的比賽錄像,每一個技術細節都在腦海里深深鐫刻,無法忘記。
還真是怎么夸都不過分的手術。
韓教授猶豫了一下,看眼時間。
時間還不算晚,他拿起手機開始撥打親友電話求助。
“朱老師,您沒休息呢吧。”韓教授撥通電話后很客氣的說道。
“小韓啊,有事么?”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對方是一名老教授,已經退休,他和韓教授沒有師徒的名義,但卻有忘年之交,每每在大事點撥,兩人 之間的情誼不淺。
韓教授隱約覺得今天的事兒有點不對,所以即便時間已晚,還是打通電話求教以后怎么走。
他詳略得當的把事兒說了一遍。
對面沉默了很久。
韓教授覺得有些不對勁。
最開始,他出于禮貌并沒有說話。
可是沉默的時間是那么的漫長,仿佛每一秒都是一年,讓韓教授如坐針氈。
他站起來,點了一根煙,對面還是沉默。
最后韓教授謹慎的問道,“朱老師…”
“按照你說的,那面給的價錢的確是很高,一年十萬啊,連我這個老家伙的心思都有點動了。”朱老師沉聲說道。
“是不少,但我覺得這面暗流潛動,而且涉及黃老的學生周從文,他還剛拿了世界第一,一時之間有些吃不準,所以我向您請教。”
“2000年開始就沒有撥款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朱老師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韓教授有些詫異,下意識的點頭。
但他隨即反應過來,應道,“我知道,朱老師。”
“現在私營行業到處都是,這在我正值當打之年的時候,叫投機倒把。”
“哈哈哈,那都是老黃歷了。”
“你知道為什么沒人對醫療行業下手么?”朱老師問道。
說起這種事兒,韓教授還真就不知道。
“朱老師,我看現在電線桿子上的小廣告很多,這…也算吧。”韓教授說道,“還有一些南方的家族性質的資金進來。”
“那不算,他們現在還屬于詐騙,在挖第一桶金。或許20年后資金充裕了,能建連鎖的大型醫院,但絕對不是現在。”
“您請講。”韓教授雖然有些詫異,但他清楚這是朱老師畢生觀察的結論,對自己肯定有極大的幫助。
非親非故,也就是自己和朱老師投緣,他才能告訴自己真實世界是什么樣的。
要不然這些說出去有可能會給自己惹麻煩的話肯定爛在肚子里。
“醫療是一個百分百以技術為本,以人才為本的行業,人才不是錢和高收入能砸出來的,最起碼不是短時間內能砸出來的行業。”
“您說得是。”韓教授應道。
“每一個大型公立醫院都有本身獨特的區位優勢…”
“區位優勢?”
“你就這么聽,別打斷我說話。”朱老師沉聲道,“我年紀大了,很多事情你一打斷我想不起來。”
“對不起,朱老師。”韓教授心中凜然,把煙掐滅,像是回到大學時期,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的筆直。
“其次醫療系統的本身還需要一個完備的、科教和人才梯隊培養的一個大實體,比如說知名醫院絕大多數都是教學醫院,是附屬醫院。”
“像協和,華西,湘雅,同濟,北醫大這類的大型公立醫院都是。各省最牛逼的醫院,大多也是某某醫學院的附屬醫院。”
說到這里,朱老師的語氣微諷,“都爭著搶著叫什么醫科大學,屁用!你看人家協和,就叫協和醫學院,可人家就是響當當的第一。”
“嘿嘿,朱老師您說得對。”韓教授碰了一句臭腳。
“話說回來,這些和床位多不多、條件好不好就沒什么關系。”朱老師繼續說道,聽起來似乎和韓教授的問題沒有關系,可韓教授隱約猜到了朱老師的思路。
“麻省總醫院,現在才600多張床位,你能否定人家的實力么?人家背后是誰?哈弗醫學院的附屬教學醫院,這才是底蘊,是 實力。”
“老了,說話太啰嗦,我簡單點。所以說決定一個醫院的根本是人,人才這一塊兒壓根比不上人家一個腳趾頭,你砸幾個億、十幾個億進去建醫院也沒有用。”
可以挖人啊,韓教授心里想到,但他沒說。
“以上這些人才、科研教育的基礎和底蘊,不光是錢能堆出來的,還需要年代和時間。”
“一家家大型醫院都有自己的底蘊和底氣。華西為什么總在背后腹誹協和?還不是協和成立的時間晚一些,屬于當年教會醫院里成立的最晚的。”
“哈哈哈,那倒是,不過現在華西很少這么說了。”韓教授笑道。
“協和畢竟在天子腳下,而且清末的時候洛克菲勒投資多少錢建立的協和?那筆錢放到現在,你都不敢想。”
“大筆資金,百年積淀,這才有了協和。當然,還有數之不盡的牛人。林巧稚老先生,當年可是為了出門診連開國大典都拒絕的牛人。”
想到協和百年歷史,韓教授心馳神往。
“大型公立醫院…以后要叫三級甲等醫院嘍,聽起來這么不正經呢。”
“朱老師,您也知道最近幾年要評級的事兒?”
“我當然知道。”朱老師道,“你也屬于在頂級醫院工作的醫生,我就問你,你現在的收入少么?”
“不少。”
“小醫生當然少,但醫療行業屬于越老越值錢的職業,真正出成績、掙大錢,是在3545歲之間,過了45歲基本就能知道自己這輩子可以掙多少錢了。”
“咱們不說情懷,情懷也不能當飯吃。媽的!”
說著,朱老師低聲罵了一句。
“朱老師?”
“最近的事兒你知道吧,羊城、帝都的事情。”
“知道。”
“這種宣傳口徑是要出大問題的,從前是什么?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這是咱們民族骨子里的東西,雖然楊慎說這話的時候也有私心,但這話不錯。”
說著,朱老師的呼吸沉重了許多。
韓教授默默的聽著,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這話莫名撩動他心里的某根弦。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的確是老了,話就是多。”過了足足20秒,朱老師才笑了下,淡淡的繼續說道,“就說收入,你在剛到醫院的時候收入不高,但成長性高。你看看你現在的收入,再對比一下其他人。”
“是的,朱老師。”
“現在是一個微妙的平衡期,咱們國人講平衡,雖然收入拿不到臺面上,但大家意會就可以,你平時不做什么虧心事,掙錢么,低調一點。”
朱老師又啰啰嗦嗦的叮囑道。
“朱老師,我這也就是跟您說,別人都不提錢。”韓教授連忙解釋道。
“我知道,所以我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朱老師道,“咱們不說別人,黃老…黃老…你覺得黃老一年能掙多少錢?”
韓教授想起了那位趿拉著鞋子,背手弓腰,每天只抽白靈芝的那位傳奇。
“錢,對黃老不重要,他要的也不是這個。真要是為了掙錢,人家二十年前就去克利夫蘭嘍。結果呢,黃老直接送自己的學生…叫什么來著…”
“柳無言。”
“對,送小柳去了克利夫蘭。”朱老師道,“但就這么一說,黃老要掙錢,想多簡單有多簡單。醫療行業頂層的收入,絕對不是你這種小家伙能想到的。”
“這個行業其實和其他行業都差不多,住院醫生活多,掙得少,但是 年輕。要是在這一步停下來,倒也能混個溫飽,醫院里這種混子是最多的。”
“是,朱老師。”
“在往上一步,在某個醫療組里安身立命,和帶組教授處好關系,承受的壓力也不大,每天正常工作,收入在普通人里算是頂級了。”
“下一步,就要血拼嘍,能走上去的都是人上人。”
“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帶組教授。能帶組,能跑飛刀,現在我問你,你缺錢么?”
“還好。”韓教授嘿嘿一笑。
“能走到這一步的,一百個人里能留下一個就不錯了。但你還年輕,我看好你的未來。”朱老師語重心長的說道,“要是你沒有其他念想,在這個地兒停一下,一輩子僅限于此,倒也不錯。”
“朱老師,我…”
“你聽我說完。”朱老師打斷了韓教授的話,“但你覺得現在的收入不低了,可你不知道未來的收入會有多高。
只是在行政上更進一步的話太難,要是技術上更進一步,在學術上有所建樹,我倒是覺得比較適合你。”
“我的意思是,你掙錢的機會有的是。”朱老師說道,“現在跑飛刀掙點小外快競爭還不激烈,畢竟交通不便利么。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跑去東三省。”
“…”韓教授結語。
“還不是你年輕,話語權不夠,身邊的地市的主任不認你這個所謂的韓教授么。”
一句話,像是錐子似的扎在韓教授的心上。
這是一句大實話實話,能在富庶的江南跑飛刀,掙得多,還不辛苦,誰愿意跑到東北來。
“這就是江湖地位。”
“江湖地位!”
朱老師用力的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
“黃老,不出帝都,這事兒你知道。”
“知道。”
“呵呵,不說黃老,鄧明也不出帝都,人家不差這點飛刀錢。咱只說掙錢,但醫療行業掙錢,想要自己腰桿子直一點,想要問心無愧,你得有技術,還要有江湖地位。”
“湖地位,你地位高了,以后開著車在魔都周邊隨便跑一跑,掙得可要比一個月一萬多多了。”
“我的建議你知道了么?”
韓教授聽懂了朱老師的話。
現在他一個月掙2000左右,醫院發的工資和獎金其實并不多。
但工資卡基本不動,扔在家里補貼家用。
大頭收入并不在這里,這一點韓教授是知道的。他也曾經想過要是能留在江南飛刀,掙得多不算,還不累。
朱老師一言點醒夢中人。
“朱老師,謝謝。”
“咱爺倆有什么客氣的,我對你好一點,以后我要是真不行了躺在icu里,還有你在,幫我判斷情況,該拔管就拔管,可別讓我遭那個洋罪就行。”
“哈哈哈,朱老師您看您說的。”
“我說的是實話,也不背著你,要不你們這幫年輕人心思活絡,不一定想什么。”
“不會的,不會的。您是我的老師,這是仙人指路。”
“仙人指路?說不上。”朱老師笑了笑,“要說仙人指路,你現在倒是有個機會。”
“周從文?”
“對。”
“他好年輕。”韓教授喃喃說道。
“他已經拿到了世界第一,黃老給他的評價,超過以往所有學生。柳無言當年去了克利夫蘭,那時候我們知道消息后,所有人口水都差點沒流出來。”朱老師嘆了口氣,“可就算是柳無言,也沒 有得到黃老青出于藍的評價。”
“你還不一樣年輕,咱倆亦師亦友,為什么?說的光明點,是咱爺倆投脾氣;說的功利一點,是我看好你,在你這里投資。”
“朱老師,您…”
“我說的是實話,周從文不簡單,我看了年會的手術視頻,那手術做的,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手術,除了黃老之外。”
“你有機會遇到,怎么把握就看你自己嘍。但為了一個月一萬塊錢不到的特聘專家費用猶豫糾結,你的眼皮子這么淺么?”
“…”韓教授被醍醐灌頂后,茅塞頓開。
“再怎么說你也是帶組教授了。”朱老師又加重了語氣重復道。
韓教授沉默的點了點頭。
“行了,你該怎么做你自己想,我就不啰嗦了。”
“我說的,你都明白?”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