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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點五章

  瑪爾法為什么想了結自己的生命,寧永學自然猜得出。既然她點出了他和老安東窮卑者的身份,還隱晦指責了老安東的人格,那她選擇自殺,多半就是因為不堪忍受對方折磨。

  但是寧永學從她臉上完全看不出。

  不得不說,瑪爾法神采輕快,雖然是同樣的眼睛,看著卻跟奧澤暴本人完全不同,——像銀鏡一樣映著四下的風景,明亮得過份,好像這陰暗的火柴盒里充滿了陽光一樣。

  她的精神看不出異樣,說話間還帶了點尋覓新事物的好奇。

  她的笑容也很自然,自己分明只是個人格殘渣了,還不忘安慰她眼前的年輕人,說他要比老安東更可愛。

  除此以外,她還把奧澤暴消化人格的過程稱作他們在夢中逝去,好像除了不想見她女兒、不想見老安東以外,她就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也許瑪爾法看著正常,實際上心理問題很嚴重,比看著不正常的曲亦空心理問題更嚴重?

  不過這也只是猜測,也許是她信教,教義要求她忍耐,也許是待在奧澤暴體內確實很舒適,就像在寒冬時節找了個溫暖的小屋棲息一樣。

  不然他們干嘛要在記載里騙自己的家人也進來?

  當然了,奧澤暴說瑪爾法當時請她吃掉自己,幫她結束生命,本質來說就是自殺。娜佳的母親換了個他殺的表面形式,也只是信教者想規避宗教傳統,繞開他們禁止自殺的教義而已。

  當年舊薩什信教氣氛濃厚,她這種貴族子弟自然會很虔誠,不過等到痛苦無法忍受了,又會想發設法鉆空子。

  “你知道我是他養子?”寧永學問。

  “我知道,我還知道當年一直是你在照顧娜佳。”她微微點頭,“我覺得安東不會照顧孩子,所以他一定會把娜佳寄放在普通人家里,這樣一來我也就滿足了。但現在看,由你來照顧她一定比其他任何人照顧都好。”

  “那你對她現在還滿意嗎?”他語氣死板。

  “不要這么死板。“瑪爾法伸出兩只手,捏在他兩邊臉頰上,往兩邊拉出一個微笑,“我在心里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

  寧永學完全沒想到這人會這么說。“我們以前應該沒見過面吧,瑪爾法女士?”

  她端詳了寧永學一陣,然后才收回手去。“如果你覺得不合適,你就直接叫我瑪爾法,小時候每個人都這么叫我。后來我一直待在森林里,也不知道后來其他人會怎么叫我。”

  看來瑪爾法從未接受高等教育,緬希科夫的家族成員被挨個槍斃之后,她也沒見過老安東以外的其他活人。

  她在精神上可能還沒完全長大。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出去了,瑪爾法女士。”寧永學想了想說,他沒打算改稱呼,“到時候你可以看到近半個世紀以后的城市,你女兒也能接受正常教育,活在一個安定的社會里。”

  那抹微笑又在她臉上綻放開。“你能這樣安慰我,我很高興,”瑪爾法說。“我現在知道娜佳受過什么樣的照顧了。不管你的話語是真是假,你總歸讓一個女孩無憂無慮地長大了,她比我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快樂幸福。我覺得你是個好哥哥。”

  寧永學不這么看。他覺得只是當年舊薩什風雨飄搖,政權不穩,瑪爾法才覺得娜斯簡卡比那年頭的貴族子弟過得還好。

  個人的悲歡離合在時代交替的年代確實不值一提,寧永學沒經歷過當年的戰爭,不過海場打過仗的薩什人移民不少。他們每個人都滿足于中都這邊安寧的生活,哪怕過得困苦也不想回去,必定是覺得當條狗也比憶起當年的戰火要好。

  當然,隨著戰爭逐漸遠去,像薇兒卡這樣矛盾的人也會誕生,這是一種必然。

  “呃,我想只是她擅長自個傻樂,和我關系不怎么大。”寧永學說。

  “不,不行,一定是因為你,反正我覺得是。以前和其他人對話,我感覺每個人都很痛苦,所以我一定要笑,讓其他人愉快起來,但是和你對話,我就感覺你在安慰我。”

  “我可能只是在說假話,瑪爾法女士。”寧永學說得很客氣。

  “我也一直在說假話,但是假笑會變成真心的笑,假話也會變成真話,只要一直這樣就一切都好。”

  切掉自己的負面情緒和想法,然后就會覺得一切都很好?怪不得她能在隧道里孤零零地活了十多年。

  “哪怕現在也好嗎?”寧永學問。

  “現在很好,”瑪爾法說道,“但是娜佳剛出生那段時間不好。隧道太長,每次走太遠了半路睡著我都會被帶回去。我自己是無所謂了,我不會照顧小孩也可以盡力去做,但我想,隧道一定不適合讓她長大......”

  “也許你該試著和他談談。”寧永學不止是在說過去,也是在說現在。

  “不,談不了。”她把手攥在一起,“他只是送些書本過來,站邊上像觀察標本一樣觀察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這事聽著很詭異,不過寧永學不是做不出來,也不是不可能走到這一步。窮卑者都有各自的缺陷,也都有他們各自追求的意義,他只是剛好把意義放在了曲亦空身上而已。

  說著說著,瑪爾法就把話題偏到了他身上。“以前我總想有個像你一樣懂事的兒子,還想有個娜佳這樣的女兒,至少后一件事已經實現了。”

  寧永學一點也不想認個來歷不明的媽,而且她看著實在太年幼了,他沒法從她身上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要是換成阿芙拉來當......

  不,不對,這事可不能亂想。要是被人知道,他就有大麻煩了。

  他立刻搖頭否定。見瑪爾法還跟個小女孩似的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他從腦袋后面抽了個墊子給她,自己枕著胳膊。

  “如果這里是我小時候的房間,你就不用把枕頭拿給我當坐墊了。”瑪爾法坐在上面,“可惜我們倆的年代差太遠了。現在我的宅邸還存在嗎?我很想用主人的身份歡迎你造訪。”

  “貴族的宅邸已經變成了博物館,每個人都可以參觀。我不能說貴族的權威完全被消滅了,不過至少從明面上看,它們都在公共視野里消失了。”

  “我也可以去參觀嗎?”瑪爾法問得很好奇。

  “要是我們還能出去,你一定能參觀你曾走過的每一片土地。但那時你不是主人,是客人。每個人都是客人。”

  “你說話很有詩意,你是什么詩人嗎?就像故事里一樣在世界各地游歷,把你見過的所有事情都寫成詩歌?”

  “可以當成是吧。”寧永學說,“不過我用的不是文字,是影像。”

  瑪爾法點頭微笑:“我一直想和一個詩人做朋友,你能和我做朋友嗎,寧永學?”她直呼了姓名,可能她確實不太了解中都這邊表示親近的方式。

  “跟我這種人做朋友沒什么好處,瑪爾法女士。你需要一些更真誠的人和事,但我做不到對每個人都真誠。”

  “我不需要別人對我真誠,只要大家別總是像過去一樣痛苦,我就很滿足。”

  “當今世界也有一些痛苦的人,但大多數人都很滿足,你也用不著非得和我當朋友。”

  瑪爾法聽著輕嘆了口氣,臉上溫柔的笑容也一掃而空,這表情是憂愁的,也是復雜的,和她十一二歲的外表很不相符。

  “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話呢,寧永學?”她道,“也許我只能和你談一會兒,可能是幾周,也可能是幾個月,然后我就會消失,再也沒法看到這個世界。奧澤暴快要離開諾沃契爾卡斯克了,她也不需要再把我們留著慢慢消化了。”

  寧永學本來想說曲亦空,然后又否決了,——她能說什么?說她是中都人,聽不懂薩什話?

  “我覺得她沒有多余的精力消化你了,瑪爾法女士。她最近撐得厲害,每次完事了她都在大聲嘔吐。我想只要我還在,她都會撐得很厲害。”

  “所以我會因為你才繼續活著?因為你才繼續延續意識嗎?”

  “這......”

  “非常感謝你。”她雙手合十,認真地對他低下頭。

  寧永學不得不認真點回答。“呃,雖然這兩件事都發生了,也確實有個先后次序,但它們不一定有因果關系,瑪爾法女士。”

  “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是許多年前我還住在自己的宅邸里,我看都不會看你一眼,是嗎?但是不對,我只是剛好沒有和像你這樣的人交談過而已。”

  瑪爾法對這事非常執著,話也說得非常認真。寧永學只能說他從沒應付過這樣的人。這事和這人都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措手不及。

  她加重聲音,放緩語氣,努力營造出嚴肅的氣氛,但是配合她如今的樣子看著異常古怪:“一個人沒法和所有人都談話,因為人實在太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和不同的人談話。其實在逃亡的路上,我和所有仆人都交談過,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很無聊,但我發現每個人都有他們有意思的地方。”

  “那老安東呢?”這話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但寧永學實在很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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