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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以后都會記得是我

  但寧永學只對她說:“我的想法一直都很單純,昨天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要的也不多,仔細想想,其實只有這么點東西。只是你太復雜了,曲奕空,你總把事情想得太復雜。”

  她把手指摁得更用力了點,臉靠得更近,幾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唯獨不想聽你說自己很單純。”

  “至少我希望的東西很單純。”寧永學說。

  雖然脖子有些發痛,喉骨正被壓迫,向后合攏,但他還是沒往后退。

  她呼了口氣,像是要壓抑情緒一樣:“你希望的到底是什么,你說得這么詩意,究竟想讓我怎么理解?究竟什么才是接受你活在我體內?這么空泛的發言又有什么意義?我不懂,怎么想都不懂。”

  “空泛嗎?”寧永學反問她,“我倒是不覺得,我想法一直很具體。”

  “具體在哪?”

  “我可以把你自己送還給你。”

  曲奕空更煩躁了。“我自己又是什么?精神被刃切得四分五裂的虛無者,還是只要不低功率運行就沒法和人正常相處的異常者?這些我都清楚得不得了,用不著你再重復一遍。”

  “你覺得自己就是這些嗎?”寧永學問她。

  “不是這些,還能有什么?”

  寧永學把手握在她扣住自己的喉嚨的手上,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你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一個清晨走上山坡、第一次邁入舊居、第一次看到門口那朵花的記憶。從那時開始,一天天往后,每一個細節我都可以交給你。里面有我對你生命的詮釋,有我用你自己思想的碎片拼湊起來的圖畫,也有我擅自解讀的你真實的存在。”

  她沉默下來。

  “你愛也好,恨也好,其實并不重要。”寧永學繼續告訴她說,“我只是想把這些屬于你的都交給你。我想用我的眼光幫你描繪出你自己,——你過去、現在和今后的生命,而你以后都會記得,它們是我交還給你的。”

  一段漫長的對視,沒有呼吸,動作也戛然而止,時間像逐漸放緩的心跳一樣拉成一條沒有起伏的長線。

  然后曲奕空閉上眼睛,低下臉,用力摁住自己的額頭。

  “你自己又在哪里?”她低聲問,“是空空蕩蕩的嗎?還是一無所有的?”

  “我嗎?這方面我能給你的不多,就是我一直擋在外殼里的我自己吧。概括來說,就是困惑、危險、失敗和悲哀,一些又負面又消極的東西,和我在人前表現的模樣差得很遠。我會把它們取出來,放在你手里。如果你覺得這些能打動自己,你就把它們吃下去,如果你覺得不能,那就丟掉好了。”

  “有意義嗎?想方設法詮釋另一個人,卻把自己藏了這么多年的自我扔出去,隨隨便便就放在別人手里。”

  “可能沒有吧,可能我做這事沒有任何希望和價值,可能我該跟著自己的本能去尋找怪異、散布恐怖,可能我該專心滿足自己心里陰暗的欲望。不過,我喜歡你,所以絕望和懷疑都無所謂,意義和價值我也不需要。希望你能明白這點,也別再一臉煩躁地自找難受了。”

  “你一遍遍把巨石推上半山坡,一遍遍看著它又滾到山底,你自己不會覺得難受嗎?”

  “神話里的人把巨石推上山坡,是因為神要求他把石頭推到山頂上。神許諾說,只要他辦得到,他就能被釋放。所以每次前功盡棄,他都會更痛苦、更絕望。但我推它上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在這里重復做這件事就能滿足了。”

  “傻瓜。”

  “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曲同學,我覺得這話聽著不傻。”

  “每次被你嗆的滿臉灰,我都只能更難受”曲奕空說著坐了回去,“下去吧,我把你表妹的機關弄好就下來。”

  門開了,他倆從娜佳位于樹洞中的秘密入口走了進去,身后的門也沒關。

  曲奕空在他旁邊一聲不吭地邁著步,既不落后一步,也不多走一步,實在是很糾結。寧永學總覺得每次跟她說得更多一點,她都會更糾結一點。

  通道很窄,逐漸往下,但是沒像守護者的密室一樣鋪設樓梯。到處都是粗制濫造的挖掘痕跡,一圈又一圈往地下延伸,像是神話故事里巨型沙蟲鉆過的痕跡一樣,很符合小孩子的風格。

  看得出來,娜佳把影子當自己的忠誠的仆人,使喚它挖了一路,也不知道她挖這么深是想找什么東西。

  他倆可能下了幾層樓這么高,最終走到一扇厚重的鐵門前。門上有現代化的金屬鎖,和本地村落風格迥異,和守護者的密室差得更遠,看著似乎竟是軍用。

  曲奕空把刀伸進縫隙劃了一下,鎖立刻開了,或者說就是斷了。寧永學拽著把手把沉重的金屬門往外拉,一開始因為長久的閑置有些阻力,后來門終于開了。

  曲奕空跟著他一起進去,門在他們倆身后猛得合上,看似要砸出巨響,卻合攏得全無聲息。

  寧永學推了門一把,確認他倆的遭遇不是恐怖片橋段,只是門本身有合攏的力道。

  金屬門內是個近現代風格的避難所倉庫,雖然全無光源,但黃昏之地每個地方都有溫暖而昏黃的自發光,他們倆自然也看得很清楚。

  水泥地,水泥墻,金屬架子已經有些生銹了。倉庫本身被掩埋了很久,又窄又深,不知道往里延伸了多長。架子上堆放著很多軍用罐頭,其中大部分罐頭已經開過了,空空地擺在地上。

  若他所料不錯,就是表妹躲在里面的時候開了吃的。

  走了一會兒,他倆的眼睛逐漸適應了暗淡昏黃的光線,還聽到了低語說話聲。曲奕空繞過一個金屬貨架,居然看到了那群本該像樹根一樣黏在地上的捕獵者。

  和地上那邊受折磨的痛苦靈魂相比,地下這邊的捕獵者表情既呆滯,又祥和,就和教堂里祈禱的村民們一樣,全無區別。

  這些人抱著膝蓋,跪在地上,好像是對教堂的方向祈禱,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看到他們倆站在旁邊,他們也全無反應。

  “你們為什么不去教堂?”寧永學想了想問。

  他們好像答非所問,又好像話里暗藏深意。“我們就在上面,我們不能過去。”他們喃喃自語,突然齊刷刷舉起手臂,堅決地指向地上那群受折磨的靈魂。

  聽見這話,寧永學覺得哪里不太對。“但是你們就在這里,為什么你們還能在上面?”

  “出錯了,”他們機械地答道,“出錯了。”

  “出錯了該怎么辦?”寧永學問。

  “等待。”他們說,“直到那邊的我們消失,這邊的我們才能上去,然后,事情就會回到正軌。”

  “擬態,復制體,假人,或者其它什么憑空冒出來的東西,總之教堂里的信眾都不是他們自己。”曲奕空終于開口說,“這地方更邪性了。”

  寧永學也回味了過來。人們以為自己受到感召,自愿獻身,就會在死后進入黃昏的世界安詳度日,直到永遠。

  這事聽著很美好,問題在于,沒有任何線索證明皈依黃昏之地的信眾就是他們自己。

  他們只是受害者在諾沃契爾卡斯克里的擬態,證據就是這些捕獵者,——他們本該忽然蘇醒,進入村落,以為自己是真人,卻被他們自己受折磨的本體擋在了樹洞里頭。

  這事就像一個死板的辦事流程出了差錯,沒個負責人能出面糾正,于是,整件事一直卡在這里,陷入漫無止境的死循環。

  把捕獵者的靈魂扣押起來的異物,就是這個錯誤的源頭。

  盡管這些捕獵者的靈魂受到折磨,無法脫困,但它們本來的命運也只是被代替,真實的存在不知所蹤。那些渾渾噩噩的擬態會扮成他們,每天都在教堂祈禱,以此為由,感召每一個夢到黃昏的人們。

  教堂的神父也是個異物。它想吃掉曲奕空,卻對教堂里祈禱的人們半點興趣都沒有。這事的理由一下子就很好理解了。

  干嘛要吃掉一個來歷不明的擬態呢?

  進一步考慮,村落里像人卻又不是人的東西也都是某種擬態,只是他們比黃昏之地的擬態看著更真實,也更可信。

  他們能騙得外人暫住下來,以為這里當真是個世外桃源。

  跟著就是夢到教堂,受到感召,以為皈依后就能進入永恒安詳的圣地。實際上,圣地里只有擬態,沒有他們自己,——被異物折磨反而能延續存在,這事實在很諷刺。

  “你覺得為什么沒人來糾正錯誤?”寧永學問她。

  曲奕空跨過跪在地上祈禱的擬態,走向倉庫更深處。

  “要么菩薩大人已經睡著了,意識不到,要么它就是病入膏肓,糾正不了了。”她說,“你表妹拿影子到處探路、你和我在森林里亂走、教堂里的奧澤暴等著吃人、樹洞外面的怪物扣了一堆靈魂,還堵住了擬態的去路。我們在它體內就像寄生蟲,正常來說,肯定該受驅逐才對。”

  “也許已經在驅逐了,只是還沒輪到我們暫時還沒。”

  “你躲躲藏藏的表妹嗎?”

  “可能她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時候犯了大忌諱,”寧永學猜測,“然后這地方就把她當成了危害最大的東西,連教堂里的奧澤暴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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