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似乎出了點問題,他無法言語,動作也異常緩慢遲鈍,于是阮東主動開口。“兩位要過來嗎?”
寧永學本來想拒絕,曲奕空卻直接一步邁出,他只好跟上。
他在壁爐旁邊的鹿皮上盤腿坐下來,曲奕空手揣在衣兜里,靠在他身旁的磚墻上。““你忙你的就是了,阮醫生。”他說,“手術室一般不能進人的吧?”
阮東點了點頭。“是有這回事,不過我沒執照,所以無所謂了。而且我很忙的時候也能和客人聊天,這完全無所謂。”
說到半途,阮醫生很隨意地朝金發女性菲洛揮了揮手,確認對方還有沒有意識。“你們想說什么就說吧,”見菲洛眨了下眼,他才繼續說,“現在曲陽和她只能看到東西,其它感官都麻痹了,沒有痛覺,也沒有聽覺。”
“為什么特意留下視覺?”曲奕空似乎有了點興趣。
阮東笑了,黑色胡須下面露出一排利齒,非常潔白閃亮,堪稱完美無瑕,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宣傳。“曲陽怕其他人害自己,這位女士怕我把她的器官掏出去賣了。雖然人差了很多,麻醉的時候要求卻很一致。”
“她就這么看著你往里面放東西?”曲奕空問。
“她就是這樣,或者跟我一路的人差不多都一樣瘋狂。我不能說自己包治百病,不過我總有些邪門的偏方。他們知道后果,但他們就是愿意接受。”
“精神衰弱到這種地步也可以嗎?”她執意這個話題。
“欲望的溝壑難填。”阮東說,“快崩潰的人總想抓住救命稻草。要是我們的菲洛女士一夜之間變了回去,我看她才是真要崩潰了。”
“曲陽究竟是有什么問題?”寧永學想了想開口問,“他和大小姐都是一個道途,區別只是在中都境外殺了很多人,怎么他看起來就這么怪?”
阮東拿手術刀的刀尖指指曲陽的脖子,又指指曲陽的脊椎。
“他在轉變的時候出了點岔,兩位,”他認真地說,“他的內分泌系統和腺體有問題,骨骼不太對,情緒也容易失控。我必須給他扎針讓他保持遲緩,否則就會有一堆大大小小的身體問題等著找他的麻煩。”
轉變,——蟲豸會逃離你,動物會潛意識地恐懼你?
曲陽兼修了第二個道途。
“轉變需要有個方向。”曲奕空這時開口說,“他的方向是什么?”
這么說的話,轉變的道途就是徹底改變自身存在基石的道途?第一個階段應該是把自己當成不定型的胎兒,然后就一步一步朝另一個物種轉化過去?
曲奕空在心里表示了同意。
“曲陽本人說是一個詭異的獸爪。”阮東說道,“皮膚像玉一樣潔白,非常漂亮,手心里有個撕開的大嘴。很多人虔誠地供奉它,把它當成神的遺體。”
“當成神的遺體總該有個理由吧,”曲奕空問道,“它能給你們任何好處嗎?我看曲陽只是在這里受苦。”
阮東倒是并不在意:“我沒見過,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聽傳聞說,只要喂它吃下受害者的血肉,拿著它的人就會被賦予受害者的人格,夢到受害者的經歷,還能借用受害者的技藝。”
真是詭異曲陽居然想轉變成這種東西。
黃昏之地中,他們倆從教堂一路跑進森林,費了點勁才找到路,從山坡、河流和沼澤地一路走到樹洞。
前一次經歷中,他倆往下走了沒幾步就被堵死在了樹洞的絕路,當時還沒怎么觀察,曲奕空就睡醒了。這回他們知道時間有限,自然要直奔目的地,至少也得在曲陽他們到達以前摸清環境。
樹洞的通道在往下沒幾米后就被堵死,前路不知在哪個方向,因為不想損壞某人的秘密基地,曲奕空也沒揮刀亂劈。
寧永學和她四處摸索,然后發現頭頂很高的地方有個嵌板,似乎安了沒多久,可能是表妹本人的杰作,——她悉心觀察了守護者的塔樓,決定自己也搗鼓一個奇妙的機關,然后就有了他倆頭頂的東西。
見曲奕空把刀一咬就想往上爬,寧永學說不用,然后就掐著她的腰把她舉到頭頂,一點也不費力。
“你在舉你們家的嬰兒嗎?還不如讓我爬上去算了!”
她話很多,不過還是伸手推開擋板,把嵌板挪到一邊,灰塵和木屑也簌簌落下。寧永學往她身前探頭,隔著她的腰,能看到嵌板那邊是用很多根金屬條編織出的網。透過金屬網再往上看,發現是個漂亮的方形小房間,剛好能容納一兩個人蜷在里面。
為什么是隔著她的腰?當然是因為她上半身完全擋不住視線。
“你最近越來越跳了,寧永學。”曲奕空回話說。
他咳嗽了兩聲。
房間里張貼滿了各種海報和畫,上方樹墻是白云、群鳥和天空,四面樹墻分別是無邊沙漠、海洋島嶼、翠綠的森林和巨大的城市。曲奕空踩著他的肩膀爬了進去,說地上的樹墻畫著個天空要塞。
“可以確認是你表妹的杰作了。”曲奕空在里面往下探頭,”以初中女生的水平來說,很有繪畫天賦呢。”
“可能是有吧,但我得說她任何正經事都沒法堅持超過一個月,只要興趣過去了就再也不想碰了。”
“如果她能對道途也失去興趣,倒也不壞。”
“里面就這些東西嗎?”寧永學問她,“別告訴我有個怪物帶著一堆枉死的人擋在外面,里面只是個小女孩的珍貴回憶。這話對我還有點用,換成曲陽他們怕不是會發瘋。”
“我說不清楚,要不你來看看?”
“你拉我?”
“這事免談。”曲奕空立刻表示反對,然后她把短刀扔下來,丟他手里,“你自己給自己放血,然后你自己跳。”
寧永學聽得眉頭直皺:“曲女俠,我不太擅長無痛切傷口”
“我不想下來又上去了,”她往里面一縮、一靠,就把腿架在了天窗上,”讓你自己對付你就自己對付,少說廢話。”
“報復?你這是報復?”
“我聽不懂你想說什么,不過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我無所謂。”
等寧永學用比常人更敏捷的方式跳上來的時候,他疼得直咧嘴,手里鮮血直流,——她的刀太鋒利了,一不小心就開了個大豁口。表妹的秘密基地實在太低,他不得不彎腰靠在墻上,用力捂住自己的手。
“有這么怕痛嗎?”曲奕空問他,“公寓那時候不是挺勇敢嗎?”
“情況不一樣。”寧永學說,“我一般不忍沒必要的痛苦。”
他環視四周,敲擊墻壁,很快就從地上天空堡壘的左邊、后墻海上的小島、右邊城市的樓頂和頭頂群鳥的一只發現了機關。
設計很巧妙,也很有童心,完全符合娜佳的審美愛好。只要伸手按下去,應該就能打開堵在路上的樹墻。
“那你按啊?”曲奕空問他,“看我干什么?”
“地方太小,我不太好亂動。”他搖頭說,然后跪著往前俯身過去,“我先下去吧,你知道地方在哪,完事了跳下來就行。”
他剛想下去,曲奕空卻伸手把他攔住了。她和他面對面相視,寧永學無話,她主動開口。
“只有在耳朵上帶著這玩意,才能看到你的真實面目呢,寧同學。就算這樣,有時候我也被你弄得非常困惑。”她很認真地提問說,“套上這么一層謙讓的外殼到處走,你自己不覺得累嗎?”
“有時候確實會累,所以我會喝點酒,暫時放下這些糾結又麻煩的東西。”寧永學承認,“但你自己也只是站在懸崖邊上往下看。你有什么必要譴責我?”
“可能只是想看一眼你會往下掉多深吧。”曲奕空挑起眉毛,“等你跳下去的時候,我就能估摸一下自己跳下去會怎么樣了。”
“你為什么不去看曲陽?他已經跳下去很多年了。”寧永學反問道。
“一個根本沒猶豫過的人有什么好在乎的?我對他沒興趣,看他選了轉變之后的德性我更沒興趣了。”
寧永學用平靜的眼神看了她片刻,然后笑了:“我要是跳下去,等你看完了,你當場就會把我從你記憶的‘房間’里請出去吧。”
她閉眼思索了片刻。“你說得對也許就是你現在這種狀態才讓我非常難受。”
“我喜歡你承認自己很難受的表情。”
她睜開眼睛,眼睛像鏡子一樣和他對視了一陣。“曲奕空不喜歡。”她說。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已經做不到了。”
“為什么?”
“如果我殺了你,就是你站在懸崖邊上高高俯視我了。這種事情讓人怎么接受?”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嗎?”寧永學牽起曲奕空的右手,把她纖細的手指抵在自己喉嚨上,“就在這里,像你第一次動手一樣毫無防備。只要你想,這事輕易就能辦到。”
“如果我不能看到你先我一步跳下去,站在懸崖邊上高高俯視你,我心里就不止是難受了。”
“我在墓碑上俯視你每年過來掃墓不好嗎?”
“不好。”
“我看你可比我糾結多了。”
“我為什么這么糾結你心里就沒個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