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溫適宜之后,曲奕空把木盆讓了出來,換成他來泡。
溫度適宜的水很柔和,令人心神放松,火炕下面柴火燒得正旺,更是溫暖無比。寧永學完全能理解曲奕空為什么想往后癱,有那么一陣子,他也想像她一樣往后一癱,干脆睡過去算了。
不過,他身旁家伙要更令人在意點。
曲奕空的情緒轉換很快,片刻前還羞恥地往床頭轉,現在已經坐他旁邊甩著腿了,自在得出奇。
在她一邊咬蘋果一邊甩干水漬的時候,水珠不停從她月白色的纖細兩足甩到地上和墻上,有些還飛濺在寧永學兩條腿上。
曲奕空這么做的時候沒什么自我意識,看得出來,就是她一慣性的懶散。她不想找毛巾擦干,于是坐在床頭,把兩條腿翹起來甩個不停,等什么時候干透了,就什么時候趴回床上去。
“你在擺滿古董的舊居也會這么干嘛?”因為水珠直接濺在了他臉上,寧永學不得不開口提問。
“就是因為我不敢在舊居干這事,我才壓抑了這么久。”曲奕空說得不以為然,“這是精神上的自由和釋放,你能明白嗎?從小到大我都在被迫當大家閨秀,于是我就去了海場,——中都境內離我老家最遠的地方,再遠就是境外了。”
“以前的規矩你還記得多少?”
曲奕空一邊咬右手的蘋果,一邊對他搖左手食指。“一個都不記得了。”她說。
“那你在海場的住所里還有什么擺設嗎?”寧永學很好奇,“筆墨紙硯之類?”
曲奕空跟著張開左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往下掰:“床、正對著床的電視機、衣柜、暖氣、冰箱,然后就沒了,正好五個。陽臺可以晾衣服,衛生間可以清潔洗漱,五雙鞋不多不少擺在過道那邊,不需要其它任何東西。”
“這就沒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咬著蘋果。“生活越本質越好,我來到世上,就只需要床鋪、衣物和生存需要的食糧,口味只要清淡就好,衣服的款式也永遠都不需要改變。如果有什么東西我用不上,我絕對不會把它放在身邊。”
“首飾?”寧永學指指她耳垂上的銀刺。
“銀刺實用性的東西,至于不實用的東西嘛我寧可盤個錄像帶商店也不會在我家放一堆首飾盒。說是首飾盒,其實就是些雜物盒子吧,堆滿了我永遠都不會戴的金屬垃圾。”
“家具?桌椅?”寧永學追問道。
曲奕空咬下最后一口蘋果,把兩條腿自然垂落在床邊。
“滿屋子不舒服的家具除了占地方還有什么用?”她咕噥著說,咬了一大口蘋果所以有些口齒不清。“當年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輕手輕腳走,每一步都害怕撞到老宅的古董椅子。我只需要一件我喜歡而且我一直能用的東西,床就最合適,又能坐,又能躺。”
寧永學從她手里拿走蘋果核,扔到床頭柜上的小盤子里。
“我不知道評價什么才好。”他轉回臉來,“我們倆的生活作風差得可真有點遠。”
“你當然不知說什么好,你家看著就跟屠宰房一樣。”曲奕空又開始掰手指,挨個譴責他的生活作風,“掛在木架上的風干肉、莫名其妙的大型工作臺、巨大的箱子和柜子、腌蔬菜的木桶、掛的滿墻都是的工具,中間還有一個巨大的煤爐子。如果我要住這種地方,我會在第一天把東西全都扔了。”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寧永學說,“等我回海場,我就得換地方租了。”
“找租還是會花點時間的吧,中間怎么辦?你想帶著你表妹睡大街?”
寧永學搖搖頭,“我自己睡大街還行,不過帶著一個女孩感覺不太好。”
“找人借住?”曲奕空問。
“你那邊歡迎做客嗎?我聽著不像是能待第二個人的樣子。”
曲奕空想了想,然后側臉看過來,迎上他的視線:“談不上歡迎不歡迎吧,本來就不是招待人的地方。你要是想來,我送你把鑰匙就行,想過來就直接開門,別麻煩我迎接。但是你別往我家亂堆東西,扔起來太麻煩了。”
她倒是答應得很快,但寧永學總覺得對話太自然了。
“你就這么答應了?”他提問道。
“我都答應了,你還在這里扭捏什么?難道你才是小學女生嗎,寧同學?”
“你知道我在努力當一個社會上的正常人。”寧永學說,“這不是為了裝給別人看,是為了讓我自己覺得自己是。我們倆的對話太脫離正常范疇了,可能你不在意,但是我希望自己會在意。”
“你這家伙雖然內心很扭曲,不過生活里還真是謙讓的過分啊?但我就是不在意,這有什么辦法?”
“現在我希望你在意,可以做得到嗎?”寧永學很認真地問她。
曲奕空好像想抬腿蹬他一腳,但是又收了回去。“嘖你好麻煩啊,”她嘀咕著把腳別在身側,“明明就是你說要過來,怎么我一答應卻成我的問題了。在意?這事辦不到,再怎么說都辦不到。”
寧永學把被子拿過來,鋪開蓋在她腿腳上。“為什么辦不到?”他問。
“實際上我和其他人都是割裂的,”曲奕空低頭看著團在一起的被子,“在我審視對方的生死以前,所有人都是外人,就算身上流著一樣的血,我也不會當回事。”
“至于這么極端嗎?”
“至于,”曲奕空說,“我對待記憶的態度和我對待住所的態度沒什么區別,如果我用不到一個人,我就把他們從腦子里請出去。名字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從哪來到哪去,就像多余的家具一樣,扔掉就好了。然后你跟我說什么在意”
“這邊的幾個人呢?”
“等我回了海場,自然就用不著再惦記了。”
寧永學皺眉沉思,盯著自己挽起來的褲腳:“嗯”
曲奕空彎下腰,探過身來,把臉湊到他面前仔細打量了一陣,然后笑了:“怎么,開始考慮怎么才能不被我請出去了嗎?明明就在旁邊待著,卻要在意這么遙遠的事情,你還真是難懂啊?”
“我想的比較長遠,而且總會一直想到我死后的許多年。”
“我只在乎當下,而且我根本不關心自己死后之事。”
“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特別困擾。想在你這里留下點什么,簡直就跟在床、冰箱、電視機、暖氣和衣服里選個東西代替一樣”寧永學沉思著說,“你覺得我適合當暖氣還是當電視機?”
“我要笑嗎?”
“這可是個嚴肅的話題。”
曲奕空收回身子,把手拍在他肩上:“少做白日夢了,傻瓜,你簡直就是在刻舟求劍。多想點更現實的東西吧,你表妹還都只有個影子呢。”
似乎是為了給曲陽上藥,他們今天沒打算動身。外頭又在下大雪了,寧永學打開了點側室的門,立刻從門縫邊上看到曲陽遲緩的腦袋從壁爐那邊緩緩轉來,仿佛一頭被鎖鏈捆住的豺狼嗅到人跡。
在曲陽邊上,寧永學看到金發女性的衣服往上撩至腹部,用鉤子固定。阮東拿鋒利的手術刀剖開她的腹腔,卻沒半點失血的跡象,他往里面注入天知道是什么的藥物材料,有些甚至還在動,是活的。
這具本來粗糙的身軀在阮東手中打理得異常完美,但她的精神似乎有些迷惘,或者可稱衰弱。
看到寧永學時,她雙眼稍稍一睜,然后又合上了。
“真是邪性”曲奕空在他旁邊想到,“像是把人當成人偶處理。”
“很多人想當人偶而不得。”寧永學理清思維,然后把話傳到她心里,“或者說,未必每個人都想當完全的人。”
“你特別在意這點呢。”曲奕空立刻回應,還聯想到了他倆最近的很多對話。
“我當然在意,我主動接過了很多作為人的負擔,——道德、良知、常理、義務,還有其它很多要求。它們有違我的本能,但我就是靠它們才能當個正常人。”
“這事你最近強調的特別多呢。”
“和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一步踩出去,所以我得再三強調。”寧永學強調。
“你不累嗎?”
“累是挺累,或者對每個人都很累,所以那個金發女性才把自己交給阮醫生,當他手里的人偶。”寧永學想著想著又想了回去,“要是當時你能同意,我就不會這么累了。”
“不行,”曲奕空斷然拒絕,“我怕癢。”
“我會動作放輕點。”
“就是因為動作放輕才會癢!”
“要不讓我吻一下?”寧永學把想法傳過去。
“變態。”曲奕空竟然想都不想直接開了口。
阮醫生本來一直在專心給金發女性做手術,聽到這話,他轉過臉來看了他倆一陣,好像以為他們行了什么茍且之事一樣。他先給曲奕空投去一個包含深意的眼神,曲奕空本人眉頭直皺,然后阮東又投給寧永學一個譴責的眼神。
他媽的,你譴責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