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長空帶著兒子往前院跑,盧仚放下海碗,撒腿狂奔。
他踏著白家宅子的外墻,一路奔到了白家大宅的前門,速度比白長空父子幾個還快了一線,恰恰看到了那一群小太監的精彩表現。
站在白家大宅正門外,盧仚看著那群神氣活現的小太監,徹底在寒風中凌亂了。
哪個殺千刀的,想出來的缺德冒煙的主意哦!
讓白露進宮,做今年增補的秀女?
這是要把白家的面皮徹底撕下來,丟進糞坑里腌起來做肥料哦!
大胤皇家增補秀女,這是有嚴苛的規矩、嚴密的程序的,能被加入儲秀名薄的,全都是出身‘善良人家’的‘好女兒’,名聲是不能有半點兒缺漏的。
直白些說,秀女入宮,是要經過三重體檢的,每一重體檢,都由最有經驗的內廷嬤嬤過手。
白露,怎可能通過體檢?
而皇宮這種地方,天下人都知道,是天下最大的篩子,什么秘密都別想保住的。
白露只要一進宮,半個時辰后,她的體檢結果就能傳遍武胤坊和鯤鵬坊,三個時辰就能傳遍整個鎬京,不用半個月,祖州各州、道、府,從官員到百姓,從流民到山賊,全都能聽到這八卦。
不要忘了,還有個樂武大將軍,時刻琢磨著幫白長空揚名呢?
有大胤軍方的軍情系統傳遞流言八卦,還怕白露的美名不能流傳八方,不能為世人所知么?
“這是誰下的毒手?這人,可以成為我的至交好友啊!”盧仚用力的摩擦著下巴,笑得大板牙都露了出來。
看著好似被雷劈了一樣的白長空等人,盧仚的心情叫做一個暢快啊。
果然,做人做事的手段,是有高低之分的。
昨天晚上放了一把火,結果白家除了損失一些浮財,盧仚也沒能把人家怎么樣嘛。暗地里實力雄厚的白家,反而讓盧仚吃了個悶虧。
但是人家一出手,看看,看看,這就把白長空一家子給逼到絕境了!
難以想象,白露未婚先孕的事情一旦傳出去,這對白長空、對整個白家的名聲,是何等毀滅性的打擊。
“這就尷尬了,這就真無解了。”盧仚喃喃道:“白家就一個白露是女兒,要維護白家的名聲,維護白長空的賢名,我能想到的,只有暴病身亡了!”
“你們想要將女兒賣個好價錢的,此情此景,你們如何選擇?”
“你們舍得犧牲白露么?”
盧仚用力的抓撓著腦袋。
面對這一招絕殺,盧仚一時半會,是真的想不出任何可能應對的手段了。
要么,犧牲白露,請她去死。
要么,要么…盧仚想不出任何的解決辦法。
為了避開白家的威逼,盧仚可以加入閹黨,自毀名聲,逼著白長空廢除婚約。
可是白長空不要說加入閹黨,他就算自切一刀,跑去宮里和魚長樂拜把子做兄弟,白露的名字上了儲秀名薄,她就得乖乖的去宮里報到。
穩重的腳步聲傳來。
一條身高過丈的魁梧身影,穿過看熱鬧的人群,來到盧仚身后。
身穿獸皮衣,大部分頭皮刮得精光,只在腦門正當中留了巴掌大一片頭發,扎了三根小辮的魁梧漢子走到盧仚身邊,‘呼哧’喘著氣,將一個粗布包裹遞了過來。
這漢子的衣著打扮,還有他袒露開的胸膛上,露出的血色猙獰虎頭紋身,分明標注了他的身份——他是來自北方汏州的蠻子,而且是最野蠻,最兇殘的那一族類。
“仚哥,你要的東西。呼,這一路好趕。你昨夜讓人給我傳信,我天沒亮就出門了。”
大漢‘嘿嘿’笑著,生得兇橫無比的大方臉上,那笑容居然是如此的淳樸、憨厚,甚至透著一股子頑童的天真。
盧仚回頭,輕輕拍了拍大漢比尋常人大腿還要粗壯許多的胳膊,‘噗嗤’一聲樂了出來:“阿虎啊,辛苦了…嘻,我有個笑話,你要不要聽?”
大漢阿虎瞪大眼睛:“笑話?啥笑話?不要說太復雜的,太復雜的我聽不懂。”
盧仚稍稍提高了聲音,他大聲笑道:“這笑話就是——國子監副山長白長空老爺子的寶貝孫女,要進宮伺候天子去了!”
阿虎目光呆滯的看著盧仚。
他完全沒能從盧仚的話里面,感受到任何的笑點。
他眨巴眨巴眼睛,雙手用力的拍了拍光溜溜的腦袋,扭頭看向了白家大門,突然咧開嘴,‘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起來:“好笑,好笑,太好笑了!”
盧仚翻了個白眼。
白長空、白閬、白奚等人身體微微哆嗦著。
他們看到了盧仚,更聽到了阿虎的笑聲,但是此刻,他們完全沒心情料理盧仚。
可以說,自從白長空當年游學,被劫匪差點殺死,得盧仚祖父盧貅所救一事之后,白家最大的危機出現了。
白長空深吸一口氣,扭曲的面孔回復了平靜。
他渾身汗水頃刻間蒸發得無影無蹤,他帶著和煦如春風的笑容,走到了紫衣小太監的面前:“這位公公高姓大名?老夫…”
紫衣小太監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輕聲向白長空笑道:“唉喲,白山長太客氣了,搞得奴婢心里怕怕的不踏實…咱們這些沒根的‘閹’人,平日里白山長哪里放在眼里?突然變得這么客氣,這,這…”
指著和尚罵禿驢,紫衣小太監這話不怎么厚道。
不過,白長空和他的那些大賢好友,平日里言必稱‘閹黨’,動輒訓斥、指責,時常發文章痛斥‘閹黨誤國’。他突然朝著小太監展顏微笑,這和他平日里的為人的確不符。
白長空的臉劇烈的一抽。
他的笑容逐漸收斂,目光變得清冷無比,直勾勾的盯著紫衣小太監:“是了,老夫和爾等閹黨,有什么好說的?什么陰謀詭計,你們只管使來!”
白長空曼聲道:“老夫白長空,生平為人坦坦蕩蕩,堂堂正正,一心為國,絕無私心,任憑爾等鬼蜮伎倆,老夫只當微風撲面。無論你們有什么陰謀詭計,只管來,只管用!”
轉身,白長空朝著大街上逐漸圍起來的人朗聲道:“前日,老夫才在九曲苑血諫天子,讓他親賢臣、遠小人,只要大胤能國泰民安,老夫何惜此身?”
“只是沒想到,老夫畢竟還是得罪了那些禍國殃民的閹黨,他們的報復,居然來得如此之快…魚長樂,你想要將老夫唯一的孫女弄進深宮肆意加害,老夫豈能容你?”
“寧可玉碎,不可瓦全!”
白長空重重一跺腳,斬釘截鐵般說出了最后八個字。
遠近眾多人齊聲叫好,更有人紛紛鼓掌,為白長空加油助威。
如此義正辭嚴、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國之棟梁當如是也’!
盧仚心口一冷——‘寧可玉碎、不可瓦全’,白長空已經做好了犧牲自家孫女的準備?
這…簡直喪心病狂!
這老家伙…
如果可能的話,盧仚很想問問自家祖父,當年他究竟是怎樣瞎了眼,才和白長空這樣的人拜了把子?
‘寧可玉碎,不可瓦全’,這話,用在這個時候,真個是喪心病狂、滅絕天良!
盧仚接過阿虎手中的粗布包裹,低聲說道:“走吧,沒戲看了。呵,我倒是要看,他如何的寧可玉碎,不可瓦全。呵。不過,這事情,已經和我們無關了。”
盧仚帶著阿虎轉身就走。
而那紫衣小太監則是瞪大眼,一臉天真和悅的向白長空笑道:“白山長弄錯了,奴婢不是魚大總管的人,奴婢,是余老祖宗的干孫兒!”
“余三斗?”白長空從牙齒縫里吐了條冷氣。
他怒視紫衣小太監,終于明白,這一刀不是魚長樂捅的,居然是太后身邊的心腹老太監給他狠狠的來了一記背刺。
但是,太后為什么要找他的麻煩?
呃,呃,是不是因為,昨天公羊旭跑去宮里,將熊頂天強行撈出來的事情?
而熊頂天之所以被抓,似乎是因為他去襲殺盧仚?
而熊頂天去襲殺盧仚,是因為朱鈺和白露的主使。
公羊旭去撈熊頂天出來,是因為熊氏武館是朱鈺培養心腹、籠絡打手的工具,熊氏武館豢養的那些武士,算是朱圣家族在鎬京的外圍勢力。
為了將熊頂天撈出來,朱崇、公羊旭等人,采用了比較強硬的手段…
他們以齊妃變鬼一案,威逼太后,更是將后續的調查權,掌握在手。
太后嘛…
她不是個能吃虧的人。
朝政話語權上,她一直以來都是吃虧的,完全無法和逐漸強大的文教官員抗衡。
但是,太后的權柄還是極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太后的弟弟樂武大將軍身邊,還有個缺德帶冒煙、一肚皮壞水的賈昱啊…那賈昱,這輩子就沒干過人該干的事情!
賈昱的餿主意,加上太后的權力,將白露弄進儲秀名薄中,這不是輕輕松松、順理成章的事情么?
白長空的身體晃了晃,心口一陣酸痛,嗓子眼里又是一陣腥甜。
事情繞了一圈,原來是自家寶貝孫女和她的情郎往天上丟了一塊磚頭,結果又結結實實的拍在了白長空的腦袋上!
這就,很尷尬了!
“備馬,老夫,要去見幾個老朋友!”
白長空緩緩開口。
紫衣小太監笑得極其和藹:“唉喲,老大人,您去找誰都沒用了。等著哈,過了正月十五,白露姑娘,是一定要進宮的,可不敢誤了時辰!”
“你是治‘禮法’的,誤了時辰,就是壞了‘禮’…您可不興說一套、做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