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知道自己沒什么軍事天賦,不像大明太祖和太宗皇帝那般,在軍事上可以獨斷專行。
朱元璋的戰力之強悍毋庸置疑,整個明末,論軍事天賦,朱元璋本人無出其右,無論是定鼎之戰的鄱陽湖之戰,還是遙控指揮對納哈出的遼東之戰,亦或者是三路北伐,擊破胡元朝廷,把胡元變成北元再把北元變成元裔汗廷,無不說明了朱元璋的軍事天賦何等的神武。
而朱棣更是以藩王造反入京的唯一一個,其軍事天賦毋庸置疑。
軍事天賦這東西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皇帝的決策,到底是重武還是重文,沒有軍事天賦的君主,很難獲得軍隊的擁護,尤其是在朝中主要將領和皇帝的意見向左的時候,興文匽武似乎就成了必然的選擇,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皇位的穩固。
朱祁鈺一直在試圖建立一種制度,來確保在興文的同時振武,并且獲得軍隊的忠誠來確保自己的能夠坐在寶座上,對著大好河山,指指點點。
直到景泰十一年,朱祁鈺對于振武的種種政令,都保證了大明軍的忠誠,至少小張屠戶在看到皇帝和武清侯的時候,第一時間認出了皇帝,而后才發現了五大三粗的武清侯。
沒有軍事天賦朱祁鈺也不逞強,前線打仗的將領,才最有發言權,而文安侯于謙和武清侯石亨的意見就顯得格外重要。
而于謙和石亨認為,要打。
不是因為朱祁鈺承諾給了于謙和石亨國公的位置,兩個人為了進公爵,而執意繼續打下去,如果是石亨會為了自己的進位而做出一些瘋狂的決定,于謙則不會。
但是在主戰二字,于謙比石亨還要主戰,京師之戰中,于謙就是鐵桿的主戰派,寧肯玉碎不肯瓦全的剛硬,是于謙一生的座右銘。
于謙的奏疏里以千年未有之大變,來形容大明軍的北伐,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繼續鼎力支持大明軍的北伐,完成自古以來的未竟之業,那便是將草原和中原之間的矛盾沖突、數千年的廝殺,從根源解決,于謙的奏疏很長,分了三封鴿書送回了京師。
而石亨的奏疏簡單了許多,石亨在奏疏中,除了表示一貫的敢打敢勝,能打能勝之外,還對軍事上面做了一個綜述,大明軍進入草原之后,逐漸習慣了草原作戰的種種,在持續的剿匪過程中,大明軍在草原上已經形成了強悍的戰力,遠征的條件已經完全具備。
當然石亨在最后也表示,若是有皇命召回,君有命,莫敢不從的立場。
忠誠。
石亨很了解皇帝,哪怕是這次撤了,皇帝還要再繼續北伐之事,石亨很信任皇帝,就像皇帝一如既往的信任他一樣。
一來,陛下心中擰著瓦刺人這個疙瘩,登基之時皇帝被圍在京師城中,如同龍困淺灘。二來,陛下承列祖列宗之遺志,顯然北伐之事未盡,怎肯罷休?三來,陛下不止一次表示過,勝敗乃兵家常事,大明軍第一次北伐,這次輸了,下次贏回來便是。
「陛下,鴻臚寺卿馬歡求見。」興安低聲說道。朱祁鈺將于謙和石亨的奏疏合上說道:「宣。」
「臣馬歡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馬歡進門就是三拜五叩行了個大禮,朱祁鈺不喜歡跪禮,滿朝文武皆知,私下覲見,作揖也是常理,馬歡也時常私下覲見,這個禮不尋常。
「說事兒吧。」朱祁鈺沒讓馬歡平身,而是讓他跪著說話,先聽聽馬歡說什么。
馬歡將頭埋得很低說道:「臣奉皇命,遣了人和阿刺知院溝通議和,阿刺知院說,殺了于謙,才能議和。」
朱祁鈺的神情頗為古怪,似怒似笑,滿是疑惑的說道:「殺他媽大頭鬼!阿剌知院他怎么敢?殺了于謙方肯議和,他算哪根蔥!朕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做夢呢!」
朱祁鈺不是生氣,而是覺得好笑,他是誰?朱祁鈺,殺兄繼位的人,為了保住大明,他可以親自披掛上陣奪旗的人。
作為皇帝,朱祁鈺一向重視禮儀二字,很少說臟話,但是這次他也罵娘了。
讓他殺于謙,整個大明朝,有人敢說這句話?
連南衙僭朝造反的時候,喊出的清君側的口號里,于謙都不是那個女干臣!胡濙才是女干臣!連不靠譜的南衙僭朝都知道,把于謙列到女干臣那一列,太不靠譜了。
鴻臚寺卿馬歡是奉命和阿剌知院溝通議和之事,初步看看互相議和的意向,這是奉了朱祁鈺的皇命,并不是禮部尚書姚夔或者太子少師胡濙的命令。
「陛下,群臣慷慨激憤,翰林院的翰林們都怒斥阿刺知院膽大包天,簡直是天理不容。」馬歡跪在地上說道:「臣有負君上所托,臣有罪。」
「平身吧,錯不在你,溝通溝通,嘴長在阿剌知院的身上,咱們還能左右阿剌知院怎么想?"朱祁鈺示意馬歡平身,嗤笑了一聲說道:「這下好了,這見好就收,就屬翰林們叫囂的利害,現在這要接著打,估計也屬他們叫囂的厲害了。」
「倒是省了朕的麻煩。」
朱祁鈺本來還在頭疼翰林院那群翰林們到底該怎么擺平,雖然他們不能左右結果,但是整天亂叫,確實煩人,這下好了,阿剌知院直接替他把這些翰林們的嘴給堵上了。
于謙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是天下百官的楷模,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是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是暴戾的昏君朱祁鈺身邊唯一一個能勸得動仁恕的臣子。
殺于謙,別說朱祁鈺不答應,這群臣先不答應,翰林們更是不答應,若是沒了于謙,皇權和臣權起了沖突,誰來勸陛下仁恕,誰又來庇佑百官?跳的最歡的、整天指著皇帝鼻子罵的翰林們,便是首當其沖。
朱祁鈺真的答應,大明文武群臣,就要把朱祁鈺和宋高宗完顏構相提并論了。
于謙勸仁恕是行之有效的,而且于謙似乎找到了一種很新的勸仁恕的法子,只要比陛下更加暴戾,走陛下的路,陛下便只能回過頭勸于謙仁恕一些了。
「起來吧,還讓朕去扶你不成?」朱祁鈺看馬歡還是戰戰兢兢的樣子,就知道阿刺知院這條件提出來,馬歡這頭的壓力絕對小不了,這會兒心里估計打鼓,要不要致仕。
君辱臣死是君君臣臣的儒家大義,提要求殺于謙,這是在羞辱大明,羞辱大明皇帝,馬歡和阿刺知院溝通,談了這么個前置條件出來,不是馬歡無能,是阿刺知院的夢做的太美了。
馬歡這才起身,致仕不致仕皇帝說了算,既然皇帝寬宥,那風雨都是陛下擔著。差事是朱祁鈺派下去的,責任不能讓馬歡一個人擔著不是?
「于少保果然料敵于先。」朱祁鈺打開了于謙的奏疏,讓興安遞給了忐忑的馬歡。
于謙雖然沒有料到阿刺知院要議和的條件居然是殺了他,但是在奏疏中詳細的陳述了塞外不知大明的具體情況,關內關外有著巨大的認知差距。
在很多草原人眼中,大明還是正統年間的那個大明,大明軍依舊是不堪一擊,這是關外的一種廣泛認知,否則阿刺知院鼓噪聲勢,也不能成功的弄出這么大的聲勢。
這種認知差距也表現為:阿剌知院真的相信大明皇帝是個昏君,完全是因為于謙的輔佐,大明皇帝的那些昏政才沒把大明折騰的零零散散,只要殺了于謙,大明立刻分崩離析。
要打破這種認知差距,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用勝利來證明。
大明在韃靼的王化,需要大明軍用實力告訴草原人,大明的確還是那個大明,不過是之前武德充沛打的北虜遠遁千里不敢接戰的大明 用于謙的原話形容,此戰為大明定勝之戰。
想要獲得政治勝利,就必須要取得軍事勝利,想要成功王化韃靼,就必須要從一個勝利走向另外一個勝利,大明想要的郡縣化,想要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化融合才有望實現,這也是于謙所言的千年未有之大變。
徹底融為一體,需要戰火的錘煉。
「陛下,太子少師胡濙、文淵閣大學士王文領六部尚書在聚賢閣外恭候,請求覲見。」一個小黃門又匆匆的跑了進來稟報著。
「今天衙門這么清閑,都跑到朕這里來了?」朱祁鈺都樂了,笑著說道:「宣,讓他們進來便是。」
胡濙帶著一眾進來之后,先看到的就是陛下身后還有馬六甲海峽舊港宣慰司的大明堪輿圖,同樣還有大明軍行軍圖,而后便是陛下正對面的那副夜不收出征的畫卷。
一眾群臣見禮之后,胡濙斟酌再斟酌的說道:「陛下,于少保有功于社稷。」
「胡老師父!」朱祁鈺用力的敲了敲桌子,極為不滿的說道:「你們這么多人過來,是打算逼宮嗎?」
「陛下,很多事情都是少個由頭,金國使者對宋高宗說必殺飛,始可和,不過是宋高宗的一個臺階。"胡濙反而硬著頭皮,瞪著眼睛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胡濙認為,宋高宗殺岳飛,一直缺個由頭,殺了岳飛,便不用收復兩京;殺了岳飛劃江而治,便不用再勵精圖治了;殺了岳飛,就可以貪圖享樂了;宋高宗早就不想努力了,早就懈怠了,可是這南宋朝京師還是開封府的汴梁,而不是行在臨安。
金國使者的話,給了宋高宗這個由頭,給了宋高宗臺階。
胡濙生怕阿剌知院的話,就成了那個由頭,這么大的事兒,不問清楚,胡濙是決計不肯罷休的。
朱祁鈺本來打算生氣的,可是看著胡濙那張臉,他實在是生不出氣來,這張臉快九十歲了,滿是溝壑,寫滿了大明的歲月。
朱祁鈺無奈搖頭說道:「胡老師父啊,你可是諂臣啊,這什么時候變成了這番直臣模樣咧?當著咱的面兒,跟咱吵吵,你看看你,哪里還有一點諂臣的模樣。」
胡濙老是說景泰朝臣都略顯幼稚,這胡濙在這個大染缸里,自己都變得幼稚了起來。「興安。」朱祁鈺和興安耳語了幾聲,讓興安取幾樣東西來。
「這是朕給文安侯和武清侯的世券,不過是新做的,上面是國公。「朱祁鈺打開了幾個錦盒,讓興安端著給諸位臣工看了一遍。
「朕早就打好了這世券,就等著文安侯和武清侯凱旋,諸位可看清楚了!」朱祁鈺示意興安將世券收回去,才猛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朕很生氣!」
「若是市井之人,亦或者是四品以下朝官,不知朕秉性脾氣有所誤會,也就罷了,爾等為朕之肱骨,你們能不知道?跑過來作甚?」
「議和是你們說的,再戰也是你們說的,這好話賴話都讓你們說了,全天下就你們把理兒占盡了是吧!明日輟朝,你們商量出到底怎么辦了,給朕個結果出來,朕照辦就是!」
朱祁鈺說完一甩袖子便揚長而去,留下了群臣面面相覷。
朱祁鈺走出了御書房,臉上的怒氣一收,端著手卻是一樂,而后向著大別野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興安,你看朕剛才是不是像真的在生氣?」
「陛下?」興安都迷糊了,撓著頭滿腦門官司的說道:「陛下不氣?」
興安還以為陛下真的動了真怒,還在想怎么勸陛下消消氣,結果這出了門,陛下就笑了,這喜怒無常四個字,實在是把興安給繞糊涂了。
朱祁鈺的腳步輕快的說道:「氣什么氣,這可是求榮得辱的亡國大事!這大明的明公們,
連惹皇帝生氣的勇氣都沒有,不敢刨根問底,不敢問個明白,甚至不敢問,朕才要擔心這大明,是不是明日就真的要亡國,朕是不是要做亡國之君了。」
「正好借著這由頭,休息一天,朕也忙活了那么些年了,終于能歇歇了。」
胡濙出了聚賢閣后,越琢磨越是不對勁兒,終于回過味兒來,被陛下擺了一道,一向國事為重的陛下,怎么會為群臣覲見詢問究竟而生氣?
朱祁鈺這當值坐班也就坐了一會兒的功夫都回來了,冉思娘這冰鎮酸梅湯都沒弄好,她訝異的問道:「這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朱祁鈺把剛才的事兒講的清楚明白,笑著說道:「他們本來理直氣壯的,現在變成了理虧。」
冉思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才開口說道:「也不能怪朝臣們擔憂,這實在是國朝榮辱之大事,他們要是不吱聲,不敢問,這朝堂才是出了問題,正統十四年,稽戾王非要親征,刑部尚書鄺埜和英國公張輔也是據理力爭,最終還是拗不過稽戾王,若是當初鄺埜和張輔有這等助力,焉能有土木天變之事?」
「國事為先,陛下也不要太怪罪朝臣們不體圣心。」
朱祁鈺摟著冉思娘的腰身,耳鬢廝磨,輕聲說道:「稽戾王那會兒他們哪里敢啊,跑去逼宮真的做成了,也要事后清算。朕整日忙碌辛苦為哪般?不就為了這般?」
「這天下是朕的,更是天下人之天下,朕一個人,天下就能向治?眾人拾柴,火焰才能高。
冉思娘頗為認真的、真心實意的說道:「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