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柯潛彈劾的大明陜西行都司的都指揮使,是西李土司的世官,之所以朱祁鈺要問石亨的態度,因為李文是石亨的人。
石亨本人在大同府當鎮守的時候,人脈不可謂不廣,從大明最西端的陜西行都司,到大明最東端的琉球,都有石亨的朋友。
當然朝堂里的朋友,連酒肉朋友都不是。
石亨的態度很奇怪,這等于直接宣布放棄了李文。
在文官彈劾,武勛放棄的情況下,李文的倒臺已經不可避免。
原因很簡單,李文這個西李土司擋著路了,不僅僅擋了文臣的路,還擋了武將的建功立業的路,甚至擋了皇帝的路。
李文作為土司的世官,和地方其他土司的關系極為密切,在某些利益上和朝廷起沖突是必然的,而在這些利益分配的選擇上,李文只能選擇土司。
而大明眼下要改陜西行都司為甘肅,那這些土司就首當其沖,必然反對,一旦改制成功,大明對地方的掌控大幅加強必然要改土歸流,是生死存亡的選擇。
朱祁鈺沉默了一下說道:“讓李文回京述職吧,若是肯回來,就致仕留京養老,賜他高陽伯府,按侯府制營建。”
朱祁鈺選擇給李文一個體面,他在處理朝政的時候,對武官是有偏袒的,這在朝政中叫寬宥。
朱祁鈺作為皇帝,不僅僅有非刑之正的懲罰,還有寬宥的圣恩,如此偏袒做的原因,還是和之前興文廖武有關。
就拿這次李文被彈劾的養寇自重之事,當年興文匱武的時候,賊寇叩邊,李文輕易不能舞刀弄槍,李文能怎么辦,只能養著。
這次哈密國見大明在西域一直步步為營,舉兵進犯,李文選擇了按兵不戰,李文慣性思維罷了。
朱祁鈺給了李文一個機會,如果李文仍有恭順之心,那就好好的到京述職,和皇帝見一面,而后留在京師做他的高陽伯,若是閑不住,講武堂也可以任事。
如果不肯回京,非要和地方土司一起做些什么,朱祁鈺也沒有什么辦法了,選擇權在李文的手中。
朱祁鈺的這個決定,讓朝臣們略微有些無奈,陛下還是那個陛下,對文臣有偏見,對武將有偏袒。
比如最近陛下就因為私德,把一個德高望重的講筵學士給流放到了永寧寺,和李文這兩相對比起來,只能說,雷霆雨露皆為君恩了。
廷議在李文案之中結束,朱祁鈺再次前往講武堂坐班,今天的講武堂,四處都是張燈結彩,早上起來就有人在打掃庭院,將內外收拾的干干凈凈,一片落葉都看不到。
因為太子從今天起,將會在講武堂旁聽,成為講武堂中的一名學員。
朱祁鈺來到講武堂的時候,就看到了大皇子崇王朱見濟和稽王朱見深二人,他們二人早已入學,他們在等著太子前來,而后帶著太子參觀整個講武堂,拜訪講武堂的祭酒等一眾。
太子就是太子,太子對君而言就是臣,但是太子對其他任何人而言,都是君,兩人是親王,是臣,即便他們是哥哥,他們也得等著。
而站在朱見濟和朱見深身后的是身高馬大、沉默寡言的養子朱愈。
太子入學,即便是朱祁鈺不喜歡排場,汪皇后已經盡力安排讓禮部少點排場,但仍然是聲勢浩大,甚至泰安宮深居簡出的吳太后,都來到了講武堂為太子入學見禮。
吳太后就是朱祁鈺這個郵王的生母,郵王登基之后,母憑子貴成為太后,但是吳太后和孫太后不同,吳太后從來不干涉朝政,甚至連泰安宮的事,一如郵王府那般交給汪皇后處置。
朝臣們等閑看不到吳太后拋頭露面,除了在過年過節大祭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面。
吳太后之所以深居簡出,主要是擔心自己給兒子惹出麻煩了,畢竟吳太后的出身是漢王府罪眷。
京師也有傳聞,說郵王 朱祁鈺并非先帝宣德皇帝親子,乃是當年漢王府漢庶人之后,是先帝爺有好生之德,留下了漢王府一絲血脈。
這個傳聞傳的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人物清楚,甚至還有血書、信物等等細節。
這個傳聞,在朱祁鈺沒有登基還是郵王的時候,就流傳甚廣,等到朱祁鈺登基稱帝后,這傳聞已經發展到證據確鑿,眾所周知的秘聞了。
朱祁鈺懶得理會這等流言蜚語,吳太后本身就有些怕事,就更不敢多說一句,生怕越描越黑。
倒是另外一位太后,住在宮里慈寧宮的孫太后,聽到這種傳聞罕見的給禮部遞了話,讓禮部和五城兵馬司徹查這等流言來源,禁止傳播。
但是秘聞這東西,越禁越讓人信以為真,胡濙還專門入宮跟孫太后說了此事,最終孫太后也只能任由流言流傳了。
孫太后之所以急的原因,若是朱祁鈺的爹是漢王府的遺脈,那這按大明繼承法,襄王就是稽戾王被俘后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孫太后不急才怪。
到了襄王手中,這稽王府滿門焉有命在 但好在,薄涼寡恩朱祁鈺,這皇位坐的比泰山還穩。
今天是孫子上學的日子,吳太后也從泰安宮里出來送孩子一起到講武堂來,住在皇宮慈寧宮里的孫太后,自然也到了講武堂。
畢竟按照規矩講,孫太后算是嫡祖母,這自然要出面的。
孫太后其實也擔心過朱祁鈺會不會廢掉她的封號,甚至幽禁,給她的慈寧宮宮門砌筑灌鐵等等,這些猜度,像是個笑話,她顯然想多了,只要她不出現,皇帝陛下似乎也忘了她這個人的存在,慈寧宮一如既往,甚至還能和宮外溝通。
朱祁鈺向吳太后見禮,而后他和朱見濟、朱見深說了兩句,他打量了一番身強體壯的朱愈,叮囑了幾句,就走進了聚賢閣內,任由禮部安排太子入學之事。
一直到晌午時候,汪皇后才帶著朱見澄來到了聚賢閣的御書房見到了朱祁鈺這位講武堂的山長,算是拜山頭了。
“拜見山長。“朱見澄先行了弟子禮,朱祁鈺擺了擺手示意他平身即可。
“孩子入學,夫君在這聚賢閣里倒是清閑了。”汪皇后忙前忙后一上午,這禮節最是熬人,但是這是太子第一見朝臣,自然都得周全。
朱祁鈺舉了舉手里的一大堆堪輿圖說道“京宣馳道修建在即,于少保遞了一大堆的奏疏,我這不是在忙嗎“
京宣馳道可是大明第一條馳道,至關重要,即便是交給了于謙,朱祁鈺也時常督促查聞,不是直接甩手當了掌柜。
”國事為先,國事為先。”汪皇后坐在椅子上錘了錘有些酸痛的胳膊,無奈的說道“高婕妤這幾天見到我就哭,說見不到陛下,這孩子陛下就去抱了兩次,就再沒去過了。”
高婕妤好歹有了個閨女,自古以來,這高墻內,多少宮嬪一輩子就見過一次兩次皇帝,別說皇子公主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只不過泰安宮與以往不同,以往是某個妃嬪獨得圣寵,泰安宮則是陛下忙于國事,別說高婕妤,忙起來的時候,汪皇后也是整月整月看不到陛下。
“今天太子入學,那幫翰林院的老翰林們,臉都是綠的,甚至還有幾個翰林上書來著,太子應該在文華閣讀書,而不是到講武堂來。”朱祁鈺拿了幾本奏疏,笑說著朱見澄入學。
朱見澄入講武堂,而不是去翰林院找講筵學士,這日后,培養太子的是一群武夫,那培養出的儲君,該是個什么樣子 “胡少師那是太子少師,王直也是太子少師,就是教太子,那也是胡少師和王少師,跟他們這幫翰林、講筵學士有什么關系。”汪皇后沒好氣的說道。
翰林的一些老翰林們,在國事上惡了陛下,在太子教育的問題上,惡了汪皇后。
之前王直在文華閣給太子講學的 時候,會帶講筵學士,若是商輅來還好,商輅是個斯文人,講規矩,從來不和宮嬪們閑言碎語,若是其他人來,這幫巧舌如簧的翰林經常哄得宮婢直樂。
若是閑聊幾句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些翰林撩撥這些宮婢,還被興安給查到了,汪皇后把這涉事的宮婢趕出了泰安宮。
要不說這最是無情讀書人,這前腳撩撥時候,山盟海誓的翰林,在這個宮婢出宮之后,立刻就變成了負心漢。
宮婢最大的價值就在于她是泰安宮的宮婢,這沒了這層身份,這讀書人的狠心腸就立刻露了出來。
朱祁鈺得知此事之后,就禁止王直帶除了商輅以外的講筵學士入泰安宮了,至于那位負心漢的翰林,朱祁鈺安排去黑龍江出海口的永寧寺,修碑去了。
當年王直對皇帝住在泰安宮,不住皇宮有些微詞,就上諫了幾句,朱祁鈺直接一句問王直那么好奇他吃幾碗飯 這誅心之言,差點把王直給弄致仕。
朱祁鈺當年畫的線明明白白,他的線一點都不靈活,既然想要在泰安宮埋釘子,還被他知道了,他能輕饒才怪。
“朱愈那孩子,是個打仗的料兒,人狠話不多,上次袁彬回京,還說要收他當徒弟,可惜袁彬人在倭國短時間回不來。”朱祁鈺說起了這個養子,朱愈這個孩子沉默寡言,但是極為兇狠,而且朱愈很有軍事天賦。
朱祁鈺覺得一個孩子談軍事天賦,實在是有些紙上談兵,這要是弄個趙括出來,豈不是貽笑大方 所以講武堂很少有人說朱愈的軍事天賦如何。
“這孩子養著養著就養大了,日后再離開,便是舍不得了。”汪皇后靠在椅背上,朱愈成丁之后,肯定要改回本姓,這孩子養的久了,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看他自己的想法吧。“朱祁鈺還是把選擇權交給了朱愈自己,等到他成丁后,自己選擇,一如當初朱元璋讓沐英自己選擇那般。
汪皇后示意朱見澄去上課,而后坐直了身子,鄭重的問道:“夫君,最近京師流言廣眾,就是夫君身世的事兒,不處置下嗎“
“不去理它。”朱祁鈺頗為確信的說道:”朕不在乎,也沒人真的在乎。”
自從朱祁鈺在太廟殺了稽戾王之后,他這皇位無論怎么論斷,那都是篡來的,成王謙恭未篡時。
這個事實改不了,京師的流言飛語,他就止不住。
他現在皇位固若金湯,流言隨他去便是。
朱祁鈺可以不在乎這些流言,但是修史的左春坊大學士商輅不能不在乎,他又來到了胡濙的小閣樓里,就是問胡濙這段歷史該如何記錄。
“一些流言蜚語,你也找到我這里來,你這實錄不修也罷。“胡濙沒好氣的說道,商輅問這個問題,就顯得很蠢,坊間流傳那是坊間,作為當朝大學士,敢這么問,不是找死嗎 商輅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問題很蠢,但是他還是說道“按照中書舍人起居注所錄,吳太后是在永樂十六年被召入掖庭侍奉先帝。可是這就有了出入,在另外一份宣德年間的起居注上,則是記錄吳太后是宣德二年入宮。”
商輅話沒說完,若是宣德二年入宮,那陛下宣德三年出生,是漢王府遺脈的幾率就增加很多,事實的真相就像貓爪子一樣在商輅的心里撓著。
“我還找到了人證。”商輅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十分確信的說道“是當初宣德年間的宦官陳符,吳太后和陛下在宣德三年到宣德十年一直住在陳符家中,宣德十年才建成王府。”
商輅好懸沒憋出一句,先帝在臨終前,后悔殺了漢王府滿門,在愧疚之中,認了漢王府遺脈為自己的孩子。
這是商輅排除掉除所有不可能,剩下一個再不可能的真相,唯一的情理之中。
“后人臆想罷了。”胡濙看商輅說的認真,搖頭說道:“傳聞我也聽 了,先帝從未后悔殺漢王府滿門,你沒經歷過,所以你不知道當初的兇險,和今日稽王府的情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陛下太仁慈了,以至于眼下朝臣們略顯稚嫩了。”
“陛下太仁慈了”商輅瞪著眼睛問道,胡濙是如何恬不知恥的說出這種話的,陛下登基十年辦了多少大案要案,砍了多少人 解刳院還開著門呢!
胡濙嗤笑一聲說道“翰林院那個想往泰安宮埋釘子的翰林,陛下只是流放,而不是族誅,這不是仁慈是什么”
“這要是在永樂年間,漢王府往太子府埋釘子的幕僚,都是什么下場流放做午時三刻的大夢!”
“全都夷三族了,大多數,連名字都沒留下一個。”
“你修的稽戾王實錄,我拿份東西給你看,你也不用寫到實錄里,當年漢王府滿門族誅,這是漢王府幕僚的名錄,這些人,都被夷三族了。”
胡濙打開了自己的小匣子,自己拿著這份名單給商輅看了看,又放回了匣子里。
胡濙繼續說道:“什么后悔后悔什么那是奪嫡的你死我活。”
“用兒女情長去猜度政斗的兇險,是坊間百姓們的權力。”
“作為朝中大學士,商學士你也用兒女情長去猜度,不僅僅是你,還有很多朝臣們用兒女情長去猜度,不是陛下太仁慈,把你們保護的太好導致的怪相嗎”
“罵陛下亡國之君,換到什么時候,都是死路一條,滅門絕戶的那種死路。”
“也就景泰年間,這些清流言官能這么堂而皇之的做。就這,這幫人一點都不感念圣恩,毫無恭順之心。”
胡濙是在建文年間中了進士,這么些年來,若問什么年代為官最為輕松,胡濙的答案是景泰年間。
因為從建文年間到正統年間,因為頂層權力交割的種種問題,嚴酷的政治環境,當官,就面臨著一大堆的站隊,稍有差池,全家老少都跟著一起完蛋的嚴酷。
連官僚這個統治階層都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這種高壓之下,沒有人日子過得輕松。
“這…這…”商輅一時間有些失言,他一時間覺得胡濙說的很有道理!
他能跑到知名諂臣胡濙這里,問陛下身世這種的問題,不是稚嫩是什么,因為在商輅的潛意識里,陛下就是知道了,也只會一笑而過,根本不會在意,所以他才會來探究真相。
似乎、好像、可能、也許,當下就是大明建立以來,政治環境最為寬松的時候。
胡濙搖了搖頭,滿是感慨的說道∶“陛下是個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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