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墡拿出了奏疏開始批復。
這本奏疏是新一批的勛軍名單,等待他的批復。
他的額頭青筋直跳,很想把這批名單送到南衙,讓陛下朱批,但是按照陛下確權,這個歸他這個監國負責。
他最終還是批復了這份勛軍名單。
什么是勛軍?
勛軍是講武堂成立之前,大明的軍勛們提供了一份學員名單,而于少保按軍功,提供了另外一份名單。
朱祁鈺當時就核準了兩分名單,并且確定,大明的軍勛子弟可以入講武堂,寬進嚴出。
八辟八議范圍內的勛貴子弟,如果第一次考校不過,可選擇入勛軍,不入勛軍,可以選擇復讀。
第二次考校不過戍開平衛一年,回京后,可選擇加入勛軍,可選擇復讀。
選擇復讀,再不過戍交趾三衛三年,回京入勛軍。
勛軍的第一原則,就是不任事,只按舊例領俸祿,把官階騰出來,給庶弁將以上升的空間。
這是朱祁鈺給世襲的軍勛們保留一份體面。
毫無疑問,大部分的軍勛們,接受了這份體面。
確切的說,任事是要帶兵打仗的,打仗就會死人,一旦戰敗了人亡爵除。
而選擇接受陛下的體面,即便是自己不爭氣,也可以希冀子孫后代們爭氣,都不爭氣,也是世襲的超品爵士。
而江南科場舞弊案,江南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們買通提學官,大規模舞弊,在十幾年的時間內,占據了一千余名舉人名額。
將上升渠道打斷,并且將上升渠道,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這就是僭越。
大明皇帝在南衙,真的是在給那些寒窗苦讀的國子監太學生們做主,因為太學生們首當其沖,是第一利益受損之人。
朱瞻墡拿起了第二份奏疏,來自南衙。
江南五省兩府(應天、松江)千余舉人要被陛下御筆除名,這些人的下場自然是去建設雞籠。
為建設新大明,為了大明的再次偉大貢獻自己的力量。
吏部在王翱的主持下,緊急的擬定了一份名單,赴任江南,這其中全都是北方諸省的舉人。
仕宦避本籍,是一種大明官場回避的規則,就是出仕官員不回戶籍所在地為官,這種回避制度自先秦便已經誕生,到了大明洪武年間,大明太祖高皇帝定:“南北更調,已定為常例”。
就是南方去北方做官,北方去南方做官。
而這一次的回避制度,更為嚴苛,因為吏部接到陛下的指示:除南北更調外,避同榜、同鄉、同師、妻籍。
這種回避政策陛下是以五百里為限,即同榜、同鄉、同師、妻籍在五百里以內(包括鄰省)的地區,都得回避。
雖然篩選條件極為苛刻,但是正如羅炳忠所言,大明的官場實在是太卷了。
一個州府的推官,三四個舉人眼巴巴的看著。
即便是西域、遼東、雞籠這些稍微偏僻的地方,在相對比較安全的情況下,沒有功名為了攢履歷,愿意前去的大有人在。
江南這種肥缺,自然不缺人。
朱瞻墡批復了這份奏疏,遞給了成敬,令其送文淵閣。
“羅長史,孤聽聞:三代以上出于學,戰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朱瞻墡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翻動著,這次不是什么大事,某名士死了,請朝廷謚號。
朱瞻墡沒聽過這個名士。
羅炳忠俯首說道:“蘇東坡先生《論養士》所言,的確如此。”
三代以上指的是夏商周,那個時候是世官制,就是世襲罔替的分封制。
戰國至秦則是客卿制,漢代則是三公九卿郡縣察舉制,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則為九品中正制。
而到了隋唐之后,則為科舉制。
分封、客卿、察舉、九品正制、科舉、恩蔭等等,在大明以并行,以科舉為主。
朱瞻墡批復了那本請謚號的奏疏,嗤笑的說道:“在孤看來,不用那么復雜,完全可以看作是兩種選官制。”
“一種是世襲罔替,比如眼下的宗親、勛貴。第二種就是官選官,無論什么名字,其實都是以官選官而已。”
“甚至只看作一種選官制,那就是世襲。”
羅炳忠聞言一愣,剛想順嘴說一句高明,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家殿下在說什么,頗為驚恐的說道:“殿下啊,這可不興看啊!”
察舉、九品中正、科舉、恩蔭,變著花樣的官選官,那官員選出的官員可不就沆瀣一氣嗎?
“有什么不興看的?”朱瞻墡沒好氣的將手中的奏疏拍在桌子上,嗤笑的說道:“孤一個世襲至德親王,怕他們一群官選官?”
“你看啊!”
羅炳忠連連搖頭說道:“我不看!”
“孤讓你看!”朱瞻墡氣呼呼的說道:“孤讓你看,你就得看!”
“第一種世襲,第二種官選官。”朱瞻墡伸出了兩根手指頭,漸漸的合并到了一起說道:“你看,無論是何種的官選官,最終都會以一種不同的方式,演變成第一種的世襲。”
羅炳忠滿是迷茫的說道:“這官選官怎么變成世襲?”
“你看這察舉制,察舉來察舉去,是不是察舉的自家親戚?兩漢外戚之害,觸目驚心。”
“你看這九品中正制,中正了幾百年,最后把世家大族發揚光大,選官的權力,是不是牢牢的掌控在他們世家大族的手中?這是不是世襲?”
“到了科舉制就開始大談恩蔭。”
“蘇東坡倒是沒有說兩宋如何,兩宋官制,連胡尚書研究起來都是迷迷糊糊,兩宋有三冗兩積,其中之一就是冗官,兩宋官員恩蔭占七成,他不冗官才怪!”
羅炳忠低聲說道:“殿下,有沒有可能,臣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胡尚書能研究明白兩宋官制,只是懶得講,裝糊涂?”
胡尚書可是很擅長裝糊涂的,這一點天下皆知,搞明白兩宋官制已經是個大難題了,再講明白,胡尚書幾近八十歲的高齡,怕是嘴皮子要磨破了。
“抬杠是吧?”朱瞻墡怒目圓瞪!
羅炳忠趕忙說道:“沒有,臣不敢,殿下繼續說。”
朱瞻墡想了想說道:“孤剛才說到哪了?哦,對,兩宋官選官的世襲化說完了。”
“到了咱們大明,恩蔭減少,但是不還是一樣嗎?”
“各種私塾、書院、家學,琳瑯滿目,前幾天貢院三條街,孤也是大開眼界,就在京師這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啊!”
“寒門子弟,只能寒窗苦讀,哪有提前看到考題的可能?或者買通提學官,科場舞弊的人脈、物力、財力?”
“誒,勢要豪右、巨商富賈子弟,就可以提前看到,并且還有專人代筆,只需要死記硬背,就能中舉,或者干脆科場舞弊。”
“讀書人的抄能叫抄嗎?”
朱瞻墡把兩根手指再次合在了一起,他目光炯炯的盯著那兩根手指,出神的說道:“你看,官選官到世襲,是不是存在著一條由此達彼的橋梁?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吏治敗壞的根源之一啊。”
羅炳忠真的聽懂了,心悅誠服的說道:“殿下高明!”
這種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本事,朱瞻墡真的不算差,而且殿下說的很有道理。
一切的官選官,最終的目的都是走向了世襲。
彼此之間的確有無形的橋梁緊密的連接在一起。
“異地為官,三同回避,雖然可以反腐,但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啊。”朱瞻墡無奈的說道。
羅炳忠猶豫了下說道:“那依殿下看,這官選官是吏治敗壞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民選官嗎?”
朱瞻墡一愣,猛的搖頭說道:“羅長史,你可真幽默。”
“啊?”羅炳忠的眼神有些迷惑,這官選官不行,民選官就成了幽默?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說道:“在羅馬帝國之中,皇后普爾凱利婭臨朝稱制之時,羅馬各行省開始對那些愿意購買官職的人,公開出售官職。”
“如果你想劫掠赫勒斯旁圖斯,你可以買下這個行省的所有官職,同樣也可以買下馬其頓或者色雷斯的官職…”
“如果你想買羅馬皇帝,那不可以,因為皇后普爾凱利亞已經嫁給皇帝了。”
“查士丁尼是羅馬帝國比較有為的皇帝,他頒布過法令制止買官的腐敗。”
“但是查士丁尼的這項命令生效還不到一年,他本人便不顧已經寫下的圣旨,和會由此帶來的羞辱,著手比先前更加無所顧忌地磋商官職的價格事宜了。”
“而且不是偷偷地販賣給達官顯貴,賣官的地方,就是在市集的廣場上,而買得官職的那些人雖然發了誓,要安土牧民,但還是比先前更加殘忍地劫掠一切。”
羅炳忠驚訝的說道:“殿下還懂羅馬史?”
朱瞻墡頗為鄭重的說道:“略懂略懂。”
“孤可是大明監國親王,這海事堂翻譯的那些羅馬史,雖然有些光怪陸離,但是還是能夠去蕪存菁,看出一些門道來。”
“中原王朝亦有賣官鬻爵之事,那個漢靈帝西園賣官,關內侯都賣,地方官比京官貴一倍,因為地方有油水。”
“兩宋更替的時候,宋徽宗和蔡京,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
“嘖嘖,果然如同陛下所言,這太陽底下,還真沒什么新鮮事。”
羅炳忠當然聽明白了朱瞻墡這段長話的意思,就是羅馬和中原王朝,大同小異,殊途同歸。
他滿是疑惑的說道:“殿下說了這么多,這和官選官,民選官有什么關系嗎?”
朱瞻墡又伸出了兩根手指頭說道:“官選官的最終目的是世襲,你明白了。”
“漢靈帝和宋徽宗賣官鬻爵,你以為他們自己想?還不是官選官已經變成了世襲,既然控制不了,還不如賣掉換點錢咧。”
“賣官鬻爵是吏治敗壞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一旦開始賣官鬻爵,就代表著官選官的世系化徹底完成。比如岳武穆岳飛就曾經在韓琦這個相門家里打長工,嘖嘖。”
“賣官鬻爵何嘗不是一種民選官呢?”
“官選官和民選官,這個民又是誰?”
“占據了分配地位的勢要豪右、巨商富賈們,在這個民選官過程中,占據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一旦從官選官轉變成了民選官,這幫致力于世襲化的官選官們,怕是要樂上天了,不用為之努力了,一步到位了。”
“羅馬帝國有一句諺語,叫有人出生就在羅馬。”
羅炳忠立刻接了一句說道:“也有人出生就是騾馬。”
朱瞻墡愣了片刻,才聽明白了羅炳忠的諧音,哈哈長笑了起來,這個羅炳忠是真的很有趣。
即便是法提赫已經攻破了君士坦丁堡,并且登基稱帝,自稱奧斯曼帝國,即便是泰西有七大選帝侯的神圣羅馬帝國,大明都從沒有以帝國稱呼他們。
在大明的禮學士眼中,他們也配叫帝國?
羅馬綿延千余年,可以稱之為帝國,其他的國家,都不配稱帝國。
朱瞻墡笑了很久才說道:“所以,民選官這個事兒,勿要再提。”
“你羅炳忠可是孤這襄王府的牌坊,你出門和人討論吏治,開口閉口民選官,別人還以為你是翰林院的夢想家呢。”
羅炳忠憂心忡忡的說道:“那殿下,臣愚鈍,這官選官,最終要走向世襲,是吏治敗壞的根本,那怎么才能根治呢?”
朱瞻墡搖頭說道:“沒有根治之法,但是保證科舉在制度上的完備,鄉試和會試的公平,能夠緩解這個世襲化的過程。”
“大明總歸是要亡的,就是早晚的事兒。”
“要不說還是孤這個侄兒有法子啊。”
羅炳忠瞪著眼睛問道:“這和陛下英明,又有關系了?”
“當然有關系了!”
朱瞻墡言詞確確的說道:“防止世襲化的第二法門,就是極大的增加讀書人的數量,這樣官選官想要世襲化,就變的難上加難了!”
“你想想從一百個秀才里選一個舉人,和從一萬個秀才中選舉人,選出自己的弟子可能性是不是小很多?”
“就跟釣魚一樣,若是池塘里有一百條魚,你放了一條魚進去,把自己放的魚釣出來已經很難了。”
“但是你池塘里有一萬條魚,放了一條魚進去,想把自己放的魚釣出來,豈不是難上加難?”
“陛下的農莊法,包括最開始就刊印、提倡俗字,再到現在鼓勵大明農莊建設手工作坊,都是在增加魚塘里魚的數量啊。”
羅炳忠認真的咂了咂這些話,頗為鄭重的說道:“殿下高明。”
“是陛下英明。”朱瞻墡立刻說道:“孤一個不分五谷的親王,也就是看陛下的這些政令,若有所悟而已。”
羅炳忠伸出兩根手指頭說道:“殿下啊,臣還是有點不明白,這官選官是怎么世襲化的?”
朱瞻墡從奏疏里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奏疏說道:“這是江蘇常州提學官劉延福的奏疏,他以貌寢為由,提議在鄉試之后,增加一輪面驗。”
貌寢,就是長得丑陋,在大明長得丑不能做狀元,但是可以做進士。
比如景泰五年的狀元郎丘濬,就有人以貌寢為由,要拿掉他的狀元郎。
大明皇帝還是把狀元郎點給了丘濬。
會試之后有殿試,殿試大約就是類似于會試之后的面驗。
朱瞻墡語重心長的說道:“你能看明白這個面驗想要做什么嗎?”
“這劉提學,面驗面驗,自然是又驗。”
“他可不是想看長得是否中看,只是為了把糊名的鄉試,變成了不糊名的面試罷了。”
“比如羅炳忠是天津衛的秀才,屢次鄉試,次次文試第一,但是就是不能中舉,因為貌寢。”
“至于你到底長得丑不丑,朝廷哪里知道?這就是在僭越陛下的權柄,這就是官選官的世襲化。”
“你,懂了嗎?”
羅炳忠冷汗都流下來了!
他之前還覺得文試之后加一輪面驗,排除了貌寢之人,能讓朝廷明公們少磨牙吵架,這主意還挺不錯。
但是細細一看,他這越看越是心驚膽戰,他打了個哆嗦說道:“好狠辣的讀書人啊!”
“羅長史狠起來真是連自己都罵!”朱瞻墡沒好氣的說道,羅炳忠可是正經進士出身,不是舉人了。
羅炳忠搖頭說道:“臣不配。”
他哪敢自稱讀書人,這等毒策,他都不知道從何想起。
朱瞻墡將手中的奏疏扔進了垃圾桶里說道:“這個劉提學上完這道奏疏,就被陛下的緹騎給拿了,他是蘇州科場舞弊案牽頭的人呢。”
“陛下心狠啊,怕是要把他和夏時正一起扔進解刳院了,這奏疏,算是他的絕筆了。”
鄉試只靠筆試,也只是相對公平,因為出身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有的人只能讀衛所儒學堂,有的人讀家學,老師是講筵學士。
但是在鄉試之后,加一輪面驗,絕對是毒策了。
羅炳忠整理著奏疏忽然開口問道:“殿下上次說準備頭版,這準備的怎么樣了?”
朱瞻墡的筆尖停頓了一下問道:“羅長史,孤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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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之后加一道面試,真的是為了篩選舉人的賢能,而是制定差異化的、主觀性的標準進行篩選想要篩選的人,進而實現官僚世襲化呢?這個大家自行判斷蛤,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