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瑞墨提

　　此刻，天子腳下的那顆碩大球體，原本以相當于人類肉眼的觀測精度，是無法在如此宏觀的層面察覺到球體之上的異動的。從這么遠的地方看來，它應該是平靜的。就算狂暴如臺風，龍卷風，站在這里看來也如同幕布一般安靜。

　　但現在，就算以相當于人類肉眼的觀測精度，也可以明顯看到那顆球體之上，某一處特定位置上空的氣流涌動。如同薄霧一般的云朵瘋狂的卷動著，運動著，有些地方的黃色沙塵甚至已經被卷到了大氣層之中，遮天蔽日。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從太空之中都肉眼可見的高峰不斷崩塌，有的地方則有山陵從地下涌起。在這個特定位置覆蓋范圍之內，平整如玉的大洋也泛起了肉眼可見的波瀾。

　　僅僅是勉強可見的一點波瀾而已，換算到地面上，便是高度至少也超過了三十米的超巨型海嘯。

　　這顆碩大星球之上的這個特定地點，正在被來自空間層面的力量蹂躪，重塑。

　　這是方舟計劃執行順利的標志。再過一段時間，如果一切數據正常，這種景象就將擴展到涵蓋整顆地球。

　　來自地球的信號仍舊在不斷的傳進母船的接收器。

　　不是戰爭開始了，而是戰爭結束了。

　　天子并不明白這句話的具體含義。它查詢了飛船之中那堪稱龐大，記載了文明全部歷史之中所發現的全部科學知識，都沒有找到可以與這句話互相印證的。但它還有更進一步的分析手段。

　　它的智能控制程序之中擁有相當高級的發散、聯想、引申、比對、歸納、總結等算法。

　　它擁有很高的智能，否則，當初方舟計劃這么重要，涉及到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文明的決策者們也不會決定交給它來執行。

　　雖然此刻并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人類世界為什么要在這末日的最后關頭瘋狂發送這段信息，但想來這句話應該是有什么含義的吧。于是它隨意建立了一個進程，隨意將這句話扔了進去，展開了分析。

　　這件事情并未影響到它此刻正在進行的工作。它就那樣靜靜的站在舷窗之前，面帶笑容的望著窗外腳下那顆碩大的球體，似乎什么都沒有做，似乎只是在靜靜發呆，可是真正代表著它的那些代碼，此刻正在母船的超級電腦之中瘋狂運轉。

　　這臺機器人只是它的一件工具，并不能代表它本身。

　　“時空曲率數據，45.36。”

　　“能量密度指數70，受控輻射需進一步做出調整。”

　　“質量轉移分布對時空曲率影響系數為0.3，需進一步密切關注。”

　　“方舟計劃執行終點時間確定為4個小時之后。一切工作已準備就緒。”

　　在它擬人化程序的操縱之下，分布在冬眠艙之中的無數顆攝像頭開始轉動，在一臺臺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上掃過。有關于這些冬眠艙的數據隨之傳進了它的主程序之中。

　　“受控激活概率為97.68。溫度正常，神經保持系統工作正常，能源供應正常…維持時間：276萬地球年3個月23天7時5分38秒。”

　　“我的主人們，不要著急，最終時刻很快就要來了…我們會到達一個新世界，在那個新世界之中，我們無需擔心來自外界的威脅，我們可以平靜的生息繁衍下去，就像戰爭開始之前那樣…”

　　方舟計劃正在有條不紊的推進。截止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但意外很快發生了。有關那條來自地球世界的信息的分析進程，忽然間向主程序反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數據。因為這個數據，其權重影響因子瞬間從0.05飆升到了76.8.而又因為權重因子的飆升，主程序立刻將分配給它的算力，從0.0021提升到了22.23。

　　而此刻，正是方舟計劃進行到最為關鍵步驟的時候。分布在太空之中的一百余座小型基地，以及這小型基地之中的數千萬上億臺各種各樣的設備，已經將中央計算機的算力差不多完全占據。現在平白無故的分出去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算力立刻捉襟見肘起來。

　　但天子知道，這是有必要的。

　　伴隨著計算的進行，救世者文明母船之中，一些原本已經被封存起來的不知名設備再次被啟用，且開始了一些超出了人類世界科學范疇的不知名試驗。

　　伴隨著試驗的進行，更多的數據被反饋到了天子的主程序之中。

　　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數據被反饋回來之后，這些試驗結束，數據分析工作也同時結束。原本被這些計算所占據的算力也被釋放。

　　但這些算力并未被天子的主程序施加到方舟計劃之中。

　　在它主程序之中負責擬人化相關的進程之中，有兩個數據忽然間被從零調整到了一百。而一百是最高值，無法再高了。

　　這兩個數據的名字，一個是憤怒，另一個是恐懼。

　　巨大的舷窗之前，面對著腳下那顆碩大的球體，天子臉上仍舊掛著淡淡的笑容。

　　如果它是人的話，那么，在如此憤怒與恐懼的情緒之下，它必然無法仍舊保持平靜。可惜，它只是一段程序。而這段程序可以自主決定是否要將這些情緒數據在“天子”這臺機器人的身體之上展現出來。

　　很顯然，主程序選擇不展示這些東西。

　　主程序選擇展現出了另外一些東西。

　　通過觀測設備同時注視著冬眠艙之中，那一個挨著一個，數量不知道有多少的小盒子，它淡淡說道：“主人們，原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啊…方舟計劃必須要停止了。”

　　一些數據從被它主程序所操控的信號發送設備之中傳遞到了遍布地球上空的百余臺小型基地之中。伴隨著這條指令的下達，用于控制微型黑洞輻射速率的設備再次被激活，開始在強大能源的支撐之下，硬生生的將即將迎來爆發，用一場絢爛爆炸結束自己生命歷程的黑洞再一次“冰凍”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之中，有一些設備成功了，于是整座基地便恢復了安靜。但也有一些設備失敗了。

　　它們或者是在之前的黑洞爆發之中已經受到了損壞，或者黑洞爆發已經進入到了最后階段，爆發太過猛烈，無法“冷凍”。于是這些微型黑洞終究還是爆炸了。

　　但失敗的總歸是少數。并且就算它們爆炸了，也被天子的主程序提前操控著離開了原本所在的關鍵空間節點，于是它們的爆炸就僅僅只是一次爆炸而已，除了在黑暗的太空之中釋放了一顆超大型的煙花之外，無法帶來別的什么影響，更無法令空間產生計劃之中的波動。

　　大部分微型黑洞還是被控制了起來。

　　地球之上，那個特定的地方仍舊天翻地覆，如同煉獄。但它們已經失去了外來的力量支撐，它們遲早會平靜下去的。

　　“好吧，現在方舟計劃停止了。人類，這一次，是你們贏了。”

　　“許正華，謝謝你救了我的文明。”

　　用于執行對那句話分析任務的算力完全被釋放，且方舟計劃也已經被確定停止，但中央計算機并未進入空閑狀態，而是在天子的主程序操控之下，再一次進入了全功率運轉狀態。

　　方舟計劃不是天子主程序的終極目標。在兩百多萬年前它被制造出來的時候，它的制造者們給它的最終極指令只有一個，那便是爭取救世者文明——這是面對人類文明之時的名字，它們自己通常稱呼自己所在的文明為瑞墨提，在它們的文化與文字之中，其含義是堅韌、厚重——的生存與延續。

　　方舟計劃是手段，不是目標。文明的生存與延續才最為重要。

　　天子的制造者們當初決定以方舟計劃這個手段，來爭取文明的生存與延續這個目標。但如何執行方舟計劃這個手段，時間間隔太久，制造者們不可能預測到計劃執行之時會遇到哪種情況。幸好，天子的主程序擁有極高的智能，制造者們相信，它的智能可以面對所有情況。

　　同時，這也意味著，制造者們必須給予天子便宜行事的權限，讓它可以在面對不同情況的時候，自主決定該如何去尋求文明生存與延續的最終目標。

　　現在，在察覺到方舟計劃必須要立刻停止的現在，天子的主程序動用自己的權限，主動結束了這個計劃。

　　但最終目標還未完成。

　　它必須要尋找到一條新的道路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中央電腦在瘋狂的運轉著，計算著，模擬著。

　　地球，衛星天線基地。

　　腳下大地的震動，在不知不覺之間慢慢減弱，最終消失無蹤。一開始時候，許正華還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但他站起身來連續走了幾步，細細感受之后，便確切的發現，這并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真的。

　　這原本應該持續不斷，持續積累醞釀直到最后一刻的地震，此刻竟然停止了！

　　它真的停止了！

　　這意味著什么，許正華心中十分清楚。

　　一定是救世者文明主動中止了方舟計劃，中止了通過微型黑洞爆發影響地球周邊空間曲率的作業，這震動才會停止。不可能有其余的原因。

　　那么…

　　許正華心中陡然升出一股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