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我打岔,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媽媽對你也沒有什么要求,我現在剛退休也沒什么事情,身體又健康,你說你現在要是給我生個孫子,我也有力氣給你帶對吧,要不然。”
“媽,夠了。”林然知道此時說什么都沒有用,媽媽的嘮叨就像一個滑雪的人,唯有從山頂一滑到底,才會停歇下來。
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她熱情、開朗、生活似乎對她來說除了輕松自在就是樂趣橫生,六十的年紀,額頭上非但沒有眉頭緊鎖的痕跡,甚至連那雙比常人更愛笑的眼睛,也沒有幾條令女人們討厭的皺紋。
要說白發,也就是最近一兩年才偶爾能看到幾絲,像媽媽這樣的女人,要是不給自己找麻煩,麻煩絕對不會找上她。
生活中唯一的不滿足也就是林然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吧。
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兒子那樣成家立業,林然也時常感到抱歉,不知不覺間,主動聯系母親的次數越來越少,漸漸變成一種小小的負擔。
母親在電話里嘮叨的也通常是這樣的事情。
“所以,這一次是想讓我和阿珂培養一下感情?我們不是近親嗎?”
“什么近親呀,都不知道離了有多遠,這小外公又不是你外公的親弟弟,在蘇州的時候你外公和他是師兄弟,后來就稱兄道弟一輩子了,阿珂當然不是你的親表妹,你們啊,八桿子也沒有半點關系,照片媽媽看過了,賣相很好的呀,跟小時候黑不溜秋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拒絕。”
“不可以拒絕,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
“我不和女孩子同住一個房子,出了什么事情說不清楚。”
“你要是真會出什么事情我倒放心了!我說兒子啊,你是不是人家說的那種啊!”
林然顧著打電話,一不留神往碗里倒多了醋,“哪種?”
電話那頭的人壓低聲音,道:“就是那種呀,你這孩子怎么那么不讓人省心呢?”
“媽,我挺讓人省心的了,從小到大沒讓您和爸爸擔心過吧。”
林然從小就是個公認的十分懂事的孩子,很少說話,成績又好,母親袁海芳能保持這樣年輕的狀態,也是因為從小都沒有為帶大兒子擔心過。
要說煩惱啊,也就是這兩年才有的,看著周圍同齡孩子都一個個成家立業,有些連孩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上小學了,可自己兒子這邊卻連個女生的影子也看不著。袁海芳平時刷刷視頻,看到說什么同性戀比例越來越高,她就開始擔心自己的兒子是不是有這方面不良傾向。
要說自己兒子這個長相,就算他不喜歡男生,有男生喜歡他也很正常,這要真的是同性戀,可如何是好啊,她還想要抱孫子呢。
“我說,不會是真的吧,你真的喜歡男人啊。”
噗!林然怎么聽得了這樣的話,一口面剛到口中,被酸的直接吐了出來。
“媽,你說什么呢?”
“我啊,就是擔心你喜歡男人,媽也知道,你是個有文化的人,喜歡藝術啊這種,讀的書也多,但是啊,媽媽就一個要求啊,最好不要喜歡男人好不好?”
“我不喜歡男人!”林然大聲解釋,這種誤解不該有,更不該存在于自己母親的意識之中,以本該是慈母般溫暖的聲音說了出來。
見到客人驚乍大喊,正在煮熱干面的老板詫異而望,以為自己的面里掉落下不該有的粉塵或細小飛蟲,再看沾滿油污的方桌旁坐著一個男人,于是又轉過視線,端望著不銹鋼大鍋里纖細婉轉的面條,一條條白皙如少女玉足秀腿,這般可念可想的圖景在前,煙霧繚繞,熱氣盈盈,怎會讓人想要轉過視線,看一旁漫無生氣的吃面男。
“你不喜歡男人那不就正好嗎,阿珂挺好看的,我給你發照片過去要不要?你是不是把媽媽的朋友圈關了啊,我都看不到你的動態,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秘密?林然能有什么秘密?秘密無非就是,費勁腦汁寫不出想要的文字,故事進展磕磕碰碰,作為作者的前途一片狼藉,經常處在毫無希望的困乏之中。
至于母親期望的秘密,一點也不會有。
轉念一想,眼下似乎有一個可以成為秘密的擋箭牌。
如果房子里已經有同住人,媽媽就不能也沒有任何借口把那位叫阿珂的女子硬塞進來。如此一想,因禍得福還算不上,也算是能勸退母親吧。
如果用于夏勸退母親,也就意味著無法將今天這場鬧劇的緣由告訴母親,為什么遠在海峽對岸的一個女孩手里會有外婆家老房的鑰匙,將變成一個秘密暫時存放起來。
可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如此。
“怎么了?是不是和女孩子同居了?”
不知道為何,欣喜之余,袁海芳的語氣帶著幾分酸溜溜的醋意,林然順水推舟,順著母親的意思,含糊答應幾聲,又問,“媽,我們家有沒有遠房親戚在蘇州的,或者這么說吧,青山路這套房子是不是外公外婆和別人一起買的,或者送給了別人?”
“什么意思?你外婆原本就是蘇州人啊,房子當然不會和別人一起買了,至于送給別人…難道是?等等…你為什么這么問?”
林然在母親那里聽到了明顯的逃避語氣,袁海芳平日說話直來直去,爽快明朗,所以她只要稍稍說謊,就會有一種極其不和諧的感覺,林然對母親的這種情緒變化特別敏感。
談論起外婆和蘇州的時候,母親總有變得怪怪的,一方面她和祖母的關系看似非常好,但林然長大后發現她們兩人之間并不像尋常人家的母女,她們的親密之間總豎著一層隔閡感,甚至可以說是因為隔閡感而顯得親密。
“今早上有一個女孩帶著鑰匙來我這邊,說是她祖母讓她來這里,提到一個叫夏清的人,母親是否知道?”
母親那邊突然沉默了很久,好像刻意回避林然說的話,“有一個女孩來找你說自己叫夏清?”
“不是女孩叫夏清,是她說來找夏清姑娘…我問了爸爸,他說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可能是外公外婆這邊的親戚。”
電話那頭又是惱人的沉默,半晌才出聲,“外婆好像有一個姐姐,說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就一直留在老家,我隱約聽你外婆說起過,不過,是不是叫夏清就不清楚了,你說的這個女孩是臺灣人?”
“是啊,我們家有臺灣那邊親戚嗎?”
母親也表示夏清的名字很熟悉,好像是有這么一個人,但是一時半會也聯系不到老家的親戚,老的老,死的死,年輕的都不怎么來往。
“還有這套房子到底有幾本房產證?”
袁海芳的回答出乎林然意料,她說,“不知道,我這里其實就只有一本,另一本的去向母親竟說是外公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丟了吧。等你小外公來我問問蘇州的事。”
任由母親總把話題引向阿珂,林然不接碴兒,答應母親等她問問馬上來上海的小外公,在那之前先自己留個心眼,反正家里除了書也沒有別的東西可拿,這年頭也沒人勞師動眾就為了偷一臺打字用的筆記本電腦吧。
袁海芳的意思卻是,“會不會林然找借口,明明是自己認識的女孩子不好意思說?又或者是要拒絕和阿珂相親?”
林然不回答,只是催促母親盡快了解一下,自己也留著心。
面過半碗,天空忽然陰沉,云翳如墨染過亮白的天空,路上的行人匆匆抬頭望天,仿佛能望見天雨源頭,離青花路尚遠,無須匆忙趕路。
誰知這初夏的暴雨看不得人間匆忙,要人停下腳步聽雨聲細訴,蟬鳴隅隅,轉瞬間,雨水如花瓣散落,風漸吹漸寒,老板連忙拉下雨棚,于是雨珠子打在鮮紅色雨棚上,跟鯉魚戲水似的。
半分鐘不到的功夫,路上的人大半躲了起來,偶有幾個忙著送貨的快遞員,淋著雨求生活。
個子矮小,步伐靈敏,林然自愧不如,雙腿沉重地難以拖動,明明身體還算不錯,運動也只是最近半年才稍有怠慢,身心疲憊的感覺還是越來越頻繁。
還不如放棄寫作,送快遞為生,至少也能換來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