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安見過這個佛門高人,就在北桑城。
或者說,他直到現在還在懷疑自己的眼睛,那個無名的小小寺廟,在他理解中不過是祝平娘資助用以給姑娘們舒緩情緒壓力的地方…
居然還真的藏著一尊真神?
徐長安怔怔的看著那一身灰袍的老僧,又看了看上方海市蜃樓般的霞光。
原來,仙門、神秘的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不過如今想來,那位祝姑娘特意放在心上的地方,藏著一兩個修仙者什么的…也不奇怪?
簡單來說。
北桑城有一個寺廟,驅車不用兩刻鐘就能到,因為其開設在花月樓花街的深處,平日里的香客…大多除了清倌人就是紅倌人。
很奇怪吧。
一個本該是寺廟的地方,整日上門的卻全是那些青樓、勾欄里的姑娘。
但是徐長安能夠理解。
負罪感是一種很奇妙的情感,它基于你的實際理解或者做法違背了你認知的道德底線…而在亂世中,青樓里很大一部分的姑娘們雖然沒有改變現在生活的意思,但是身為女子的本能在青樓中還是不可避免產生了負罪感。
所以,清倌人也好、紅倌人也罷、甚至是一些已經贖了身的姑娘都需要一個可以宣泄情感、讓自己安心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點點安心。
這種情況下,在花月樓夫君有一個地方供姑娘們“供奉神明”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所以徐長安很早的時候,就知曉這磕磣的寺廟是祝平娘特意安放在那里的。
理由有不少。
比如無名寺廟明明從姑娘們手中拿了不知道多少的香火錢,可它始終是簡陋的,從沒有翻新過…這很顯然就是刻意為之。
因為如果真是有名的寶殿,這些自以為卑劣的女子們,又豈又踏入的勇氣,眾人喊上一句“色不異空”,便會給人一種褻瀆大佛的感覺,所以青樓的姑娘們只怕在靠近的一瞬間就被那光彩照人的佛陀、神明融化了。
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它不需要多么華麗、甚至要是破舊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姑娘們覺得自己帶來了一些香火錢,并非完全是為了心中那點不安。
她們不只是來求個安心,帶來的錢財也能改善寺廟中人的生活…這會讓舒緩負面情緒的效果變得更好。
加上這寺廟一直以來就只有一個老和尚和一群尚未長大的小沙彌,姑娘們們去求神拜佛的同時也不用再與成年男性接觸,甚至偶爾可以摸一摸那些小孩子的光頭,聽干干凈凈的孩子喚自己一聲“姐姐”…
那種感覺說不上救贖,但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所以,在徐長安的眼里,這個無名的寺廟幾乎就是為了花月樓的姑娘們兩身定制的…他一直都認為這寺廟就是祝平娘弄出來的產業,它可以不是寺廟,哪怕是個道觀也沒有關系。
空口無憑。
其實讓徐長安如此確認這寺廟是祝平娘拿來給姑娘們使用的關鍵理由是…他曾經被祝平娘使喚著給寺廟送米糧…
嗯,祝平娘真是完全不避諱著他,當時徐長安被拉壯丁去干活的時候,那寺廟開支的賬本都還攤在桌面上的。
這就是祝平娘弄出來的地方。
不過…
就這樣的地方,居然藏著一尊真物?
驚訝嗎。
很驚訝。
徐長安不知道修仙者的具體等級,但是這種能夠有漫天佛光隨行的老僧,用腳趾想都知道一定是很厲害的人。
花月樓的姑娘們知道她們每旬都去的地方藏著這么一尊大能嗎?如果知道…得是什么樣的表情啊。
徐長安看著遠處的隊伍距離自己越來越近,輕輕嘆息,有些事情當時沒有太過于在意,如今再想來…就覺得有了幾分不一樣的地方。
比如那次他給寺廟送食糧的時候,按照祝平娘說的找老僧給自己算了一卦。
和尚的事情不能教算卦,應該叫看相?
反正徐長安當時不怎么在意,而老僧給他看完之后,給了他一個很普通的評價。
總之就是他除了靈臺清明,各方面都很一般,但是比普通人會多一些機緣。
徐長安當時很喜歡這個專門忽悠姑娘家的老僧給自己的評價,因為很貼切,他本就沒有什么天賦,只是幸運一些遇到了祝平娘得了一些機緣。
但是祝平娘似乎不這么想,回去之后聽到徐長安的轉述,罵著老和尚沒有眼力勁,嚷嚷著要克扣他們下個月的口糧…
徐長安當時只是聽個玩笑。
如今在想來…表情就有些精彩了。
徐長安在看老僧的時候,老僧依舊閉著眼睛,一步一步、穩穩當當的向上走去。
直到路過徐長安的時候,就好像忽然發現了什么,向他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說是看有些不太合適,因為老和尚并沒有睜眼,他只是將頭轉向了自己這個方向。
而隨著老僧突如其來的動作,小沙彌們也停止的誦經,安靜的站在那里。
徐長安看了一眼自己身邊仍然在熟睡的云姑娘。
本來還有些擔心自己碰見這拜山之人會不會惹到什么麻煩,結果來的人是祝前輩的朋友…
徐長安將云淺扶到一旁,自己則站起身恭敬的沖著正在上山的老僧行了一禮。
“長安見過大師。”
老僧沒有徐長安想象中的架子,還了徐長安一禮,他依舊閉著眼睛,好像風一吹就能跌倒似得…不過還是開口說道:“施主一粒米,大于須彌山。”
徐長安眨眨眼。
這是將他當…香客了啊。
畢竟他上次去算命,也給了香火錢的。
不過對于自己能入得前輩的眼,他多少有幾分受寵若驚。
徐長安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他單方面這個覺得,畢竟他覺得對于老僧來說…成為姑娘們的情緒垃圾桶可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老僧對于遇見徐長安這件事卻顯得有些…驚訝?
他緊閉的雙眼也睜開了一條縫隙,透露出一抹驚鴻般的金色光芒。
他給徐長安批過命,看在桐君仙子的面子上。
這位徐施本應該是個普通人,可如今再看過去,只覺得入目一片光彩。
需者須也,得時而動,有明珠出土之象。
徐長安當然就是這顆明珠。
老僧輕輕嘆息,對著朝云主峰的方向躬身,宣了一聲佛號。
朝云宗不愧是朝云宗,乾坤境也不愧是乾坤境…在那位的身邊,連命數都這般無常。
老僧手中佛珠輕輕轉動,他對著徐長安說道:“徐施主,佛本就在心中,唯心所現,唯識所變。”
“大師…小子愚笨。”徐長安撓了撓頭。
他有些不自在,對于拜山的前輩中途忽然和自己說話感覺到怪異。
“徐施主與我佛有緣。”老僧說完后,不再理會滿臉奇怪的徐長安,逐漸遠去了。
徐長安:“…”
他看著老和尚遠去的方向,半晌后才回過神來。
什么叫與佛有緣?
他可沒有要做和尚的意思。
徐長安打了個冷顫,覺得自己還是離佛門遠些的好,他方才也是鬼迷了心竅,居然能夠和那樣的存在平和的對話?
“小姐,醒醒。”徐長安搖醒了云姑娘。
“嗯…?”云淺發出一聲囈語,緩緩睜開眼。
“你也是,在哪兒都能睡得著。”徐長安整理了一下云淺的頭發,看著她的神志逐漸回歸,這才感嘆道:“小姐,我現在知道…突然發現身邊的人很厲害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了。”
一個平日里不顯眼的老僧居然是修仙界的大能。
“發現了身邊的人很厲害…”云淺偏著頭,輕聲問道:“是在說我嗎?你發現了啊。”
“是是是,小姐也是很厲害的人。”徐長安寵溺著攬著云淺的腰。
“原來不是在說我。”云淺明白了。
“是個佛門前輩,在北桑城有個廟…這次若是有空,我帶小姐去瞧瞧。”徐長安解釋。
“佛?”云淺看著他:“是在說神明?書上是說天上住著神明。”
“佛陀應該是神明的一種吧,我其實也不了解。”徐長安說著,面露怪異:“前輩說我與佛有緣。”
“欸?你要去當和尚?”云淺眨眨眼,抬手摸了摸徐長安的頭發,似乎想要將這手感留在心里,隨后姑娘認真的說道:“光頭…我不是那么喜歡。”
“誰要去當和尚了。”徐長安對云姑娘除了無奈也就剩下無奈了,他嗔了姑娘兩句后,帶著她下山去了。
只是,云淺在走下階梯的同時,回頭看了一眼。
神明…
點頭。
世上的確有神明,后面那個姑娘很清楚的知曉。
因為徐長安的關系,云淺方才在夢里就開始理解什么叫“負罪感”了,她覺得自己興許也是需要這種東西的。
正在下山追云淺和徐長安的顧千乘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比如,她和柳青蘿現在被一個老和尚纏住了。
那老和尚沒有一丁點僧人該有的穩重,瞪著一雙金色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柳青蘿,好像看見了什么天底下最大的奇珍似得,眸子中除了好奇,竟然還有閃過的幾絲驚駭。
“你是哪里來的大和尚,怎得這樣屋里,盯著柳姐姐看個沒完。”顧千乘不滿的指著老僧。
不過,他還沒有發難,柳青蘿就阻止了他,蓮步輕挪到老僧面前,屈身行了一禮。
“青蘿見過大師傅。”柳青蘿面色發紅,像是有些不敢看面前的老和尚。
“好好好、好好好…”老僧面對著柳青蘿的理解,一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哪里有方才和徐長安見面時候的穩重。
“柳姐姐,你認得他?”顧千乘問。
“恩…認、認得。”柳青蘿有些不自在的點頭。
何止是認得啊。
她就是寺廟的常客,幾乎每七天都要去一次…和老僧簡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居然會是仙門。
似乎也不奇怪,畢竟祝姐姐也是仙門了。
柳青蘿很忐忑。
如果大師傅是仙門中人,那自己平日里禮佛時,對著大佛祈禱的話…不會都被大師傅聽去了吧。
此時,看著柳青蘿面上的不安,老僧逐漸回過神來。
還是頭一次見到柳青蘿這樣的命數,明明很早的時候只是個最普通的懷春少女,如今再見…卻已經仿若神明。
老僧在第一眼見到柳青蘿的時候,恍惚間…仿若見到了一頓炙熱升騰的火光、仿佛看見了禪子手持佛印從天而降,任是儒門的天生圣人、道門的先天道子也比不得他這一刻與神明的對視。
相比于方才徐長安那改命一般的明珠出土,眼前這位柳姑娘如若真神。
貴不可言。
柳青蘿是真正意義上的貴不可言。
不可言、不可說。
這里是朝云宗,有著那位仙子坐鎮,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中,所以老和尚即便看到了柳青蘿身上極為可怕的天賦,卻依舊不能采取任何多余的動作。
在與柳青蘿簡單告別后,老和尚看著顧千乘牽著柳青蘿的手,一臉奇怪的問著什么。
“原來大師傅也是仙門的人…真是好厲害,這天上的霞光是他的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霞光,你說什么呢?不就是個老和尚,沒覺得有多厲害啊。”
“唉,顧妹妹你看不見…嗎?”
隨著少女離開,老僧半晌后才深吸一口氣,目光穿過空間,落在方才那個少年“明珠”的身上。
老僧覺得,他明白方才那個本應該普普通通的少年為了改了命數,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了。
因為…有神明在給他祈福啊。
老和尚曾經無數次見過,忙碌了一天后的酒娘來到寺廟,對著木佛像祈禱心上人的平安。
有神明的護佑,自身不過是改了幾分命數,算什么?
得吩咐下去了。
大爭之世中,仙品天賦與貴不可言的命數…這位柳姑娘定是應劫之人。
而她能出現在這里…是否證明朝云宗的那位也發現了這一點。
若是這樣,接下來的時代只怕是她的時代了。
至于說少女本來如詩一般的情懷,他并沒有放在心里。
聽說過一人得道的故事嗎?
她所喜歡的人,注定不會是普通人。
老和尚搖搖頭,重新閉上眼睛,恢復了平靜的樣子繼續拜山。
白玉長階,山下是茫茫蘊含。
“妹妹,你…自己去吧。”柳青蘿看著遠處徐長安和云淺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被人奉若神明的柳姑娘,在即將見到自己神明之時,退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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