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柳吉順一和安格斯特拉見面。
——讓柳吉順一和早已面無全非的‘境白夜’見面。
尹澤潤一直在害怕這一天。
說來也荒唐,這些年他見過各種大風大浪,從沒怕過什么,更從未有過退縮。唯有這件事,從八年前他就閉口不提,連想也不愿意多想。
尹澤潤目光閃爍,貼著口袋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他口袋里不止有止血劑,更有最好的麻醉劑,保證一針下去能讓抗藥性最好的人都一睡覺到天亮。
…要不干脆給順一來一針?反正他傷得那么重,陷入昏迷正常,安格斯特拉那邊也很好解釋…
“你的同伴是我不方便見的人?”
柳吉順一冷不丁地開口。
尹澤潤重新抬頭,對上那張蒼白的臉。
柳吉順一后背靠在墻上,即使被注射了止血劑,他的狀態也沒好轉多少。
“來的人不是警察廳的,你是臥底,不會對警察用‘同伴’這種詞…而且剛才那種槍聲,也和警用手槍或境組內部槍支不一樣。”
“那就是第三方勢力介入…如果我猜得沒錯,就是他們把你送入境組的?”
他平靜的語氣仿佛只是在詢問他明天的天氣情況。
尹澤潤愣了愣,他以為自己會驚訝,可他問的聲音同樣平靜:“怎么看出來的?”
“在游輪上我就懷疑了,你對境組的態度,實在不像是一個忠誠的成員…”
柳吉順一緩了口氣,才繼續道:“你沒立刻弄暈我,而是在遲疑,這證明他不會隨便殺了我,哪怕我看到他的長相…那就是他身份很特殊?”
“你是怕我接受不了?”
尹澤潤沉默了。
本來還想說下去的柳吉順一,看到他的這種態度,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柳吉順一很了解尹澤潤。
在警校期間就非常了解他。
這是個天生的臥底,能游刃有余地融入任何群體,能輕松得到大部分人的信任,三言兩語挖出所有人的信息,他自己的分毫不露。
可在某個特殊情況下,他會變得不擅長說謊。甚至會因為被看穿,自暴自棄到問一句就如實答一句。
——那就是涉及到他親近的人。
…是他嗎?
柳吉順一呆呆地想。
能讓這位多重臥底好友三緘其口,根本不愿意說出的人…會是他嗎?
槍聲漸近,血味隨著東西燒焦的味道一起飄來。
“冬!”
一個人在門口前倒下,大半身體摔入屋內。他仰面朝上,左眼一個彈孔,正汩汩地往外冒血,臉上凝固著見到怪物般的恐懼。
“尹澤,我來救…”
一個少年踩上尸體闖了進來。
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聲音傳入耳中。
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柳吉順一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境白夜對柳吉順一意味著什么?
“…順一哥哥,你真的要走嗎?”
月亮被遮蔽的夜晚,即將上小學的男孩仰頭看著背好行李、即將前往警察學校的柳吉順一,嘴巴癟起。
“我好喜歡你,姐姐也很喜歡,你能不能不要走…?”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男孩身體瘦瘦小小,哪怕在這樣炎熱的季節,都得穿上長袖長褲去遮掩手臂與腿上的淤青。
看著那雙水氣彌漫的眼睛與委屈巴巴的小臉,柳吉順一蹲下身,將他輕輕抱在懷里。
在安慰人時,要給對方一個擁抱,這樣能給人更多的安全感。只可惜他無法抱得太用力,怕會碰到男孩身上的傷口。
“我答應你,白夜。”
他用顫抖的聲音無比鎮重地發下誓言。
“等我當上警察,就立刻回來救你們。”
這是現在的柳吉順一唯一能做的。
他從小學習格斗,完全打得過那個身體被過量酒精腐蝕的男人,可家庭和學校里的教育讓他知道不能以暴制暴,遇事報警,相信警察,相信法律。
法律之下或許有漏洞,或許有正義執行不到的地方,卻是一個安定社會的基石。如果每個人遇事全選擇自己報仇,這個社會早就亂套了。
男孩的臉頰貼在他的臉上,他的小聲滴咕一字不漏地傳入他的耳朵。
“去當警察又怎么樣,過去千影阿姨和你報警那么多次,每次來說幾句,之后只會打得更兇…”
柳吉順一松開他,還是蹲在他的面前。
“白夜。”他認真地看著他,“我知道那里有很多薪水混子,你因為他們不相信所有警察,但你能相信我。”
“——我一定會回來救你們,這是我和你的約定。”
說著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對他們過去一起玩的玩具手銬。兩個手銬一模一樣,他把其中一個交給男孩。
“這是約定的憑證。”他說,“你拿著它,等我回來。”
男孩接過手銬,吸了吸鼻子:“嗯!”
他努力露出笑容,笑著笑著,之前眼睛里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順一哥哥,我相信你!”
柳吉順一一直記得這個約定。
在警校的每個夜晚,在警校的每節涉及兒童的課程上,他就會想起江古田町有個小男孩和他的姐姐在等他回去。
為此他不敢放松,他比所有人都認真刻苦,教官看好他,同期們卻覺得他是個過于古板嚴肅的異類,隱約抱團排擠他。
在日本霸凌很常見,小時候會直接動手,大一點會有所收斂,更多采取冷暴力,警校也會不例外。
柳吉順一在警校里沒有太多朋友,只結交了一個尹澤潤——這個人還是因為他看著可疑,隨隨便便就會把兒童模型的頭全部擰掉,才逐漸接近,之后慢慢變熟的。
他一直在等畢業,成績第一有資格提出申請決定自己的去處,他想著要去江古田警署當個片警。
可他最終沒有等到那一天。
在看到報紙上新聞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墜冰窟,發了瘋地就想往外沖,卻被教官攔了下來。
他向他解釋,說自己認識這個女孩,說出自己和飽受家暴的男孩的約定,但教官從始至終都板著臉,不允許他在規定時間以外私自離校。
“規定就是規定,如果每個人都為了個人私事去打破規定,社會早就亂套了。”他板著臉,“何況你也說了,只是鄰居而已。”
他在憤怒之下毆打了教官,結果換來為期一周的禁閉。
等他出來時,什么都晚了。
和他約定的男孩,已經不在了。
柳吉順一不敢想失去姐姐的白夜對他會是什么態度。
會討厭他嗎?會恨他嗎?
會不會罵他是個大騙子,然后把他給的手銬狠狠扔掉?
柳吉順一不止一次幻想過,如果他及時趕回去會怎么樣,如果他沒來警校會怎么樣,如果他在更早的時候,趁著自己還沒到成年——哪怕犯桉也可以消除桉底——去為那對姐弟動手,又會怎么樣。
可惜沒有如果。
最后他只能帶著愧疚與恨意,撕毀畢業時所穿的警服,想以另一種道路為那兩個孩子報仇。
闖進來的少年看上去十四五歲,身材清瘦,渾身好像只有臉有點肉。其中一只眼睛被繃帶蒙著,右眼露在外面。
柳吉順一渾身在顫抖,他有很多很多話想對他說。
他想告訴他,自己沒有忘記。
他想告訴他,自己還記得那個約定。
他想告訴他,自己一直想回去救他們,只是…
他遲到了。
“白夜…”
人有眼淚,但在有些時候,眼淚是掉都掉不下來的。
柳吉順一心里有千言萬語,可話到嘴邊,只是喃喃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他聽到尹澤潤嘆了口氣。
而站在他面前的黑發紅眼少年,聽到這個稱呼,扭頭朝他看來。
“…抱歉。”
少年開口。
“你認錯人了。”
柳吉順一整個人愣住了。
在他的身上,沒有半點過去那個愛哭更愛笑的男孩的影子了。
屋外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倒映在那只右眼上,就像一團搖曳不息的地獄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