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沾衣倒很守時,入夜很快就到了祝府。
“其實有件事,在下一直不太明白。”
這是他見到祝南休的第一句話。
祝南休令他進門:“去看過孫守禮了?”
史良在一旁聽得滿頭霧水:這倆人是怎么做到自說自話還能一起交流的?
葉沾衣看看史良又說道:“皇上連親軍指揮使史大人都派給了大人,另外還有至少幾百人的侍衛供大人差遣,可是每次來大人府上,怎么連個看家守院的人都不曾見過?”
史良聽完挺了挺胸脯:有我在還用得著別人么?
祝南休接過說道:“本官命中帶煞,又有皇恩護佑,無人敢來府上造次。”
葉沾衣笑了笑:“大人也別嚇我啊,我是萬萬不敢在您府上犯事的。”
祝南休一臉肅穆盯著他:“你連一品大員的家眷都敢殺,還有你不敢犯的事兒?”
葉沾衣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大人問的是這事兒?那我也是奉命行事啊,不然一個官家小姐跟我無冤無仇的,我何必殺人滅口。”
祝南休逼近他,眸中滿是怒意:“殿下讓你立地格殺的?”
葉沾衣失笑出聲:“在下是越來越想不明白了,明明大人也厭惡王蕊華…”
“可這好歹是兩條人命!”
“殿下確實只命我嚇唬她們一次,不過我在茅屋外邊聽到了她們主仆兩個的對話,臨時改了主意。”
“你聽到了什么?”
“王蕊華跟她的婢女說回去之后要找人燒了林府和她的鋪子,要是讓林矣和林素逃了,那就再找人暗殺,要是暗殺還不成,就買通她府上的下人下毒,總之是一定要把人殺了才算完事。”
“我把她們兩個人打暈,然后又丟到九龍湖的。”
祝南休半信半疑:“就只是這樣?”
葉沾衣搖搖扇子:“還能怎樣,我回來跟太子殿下復述了一遍王蕊華的話,殿下說既然如此,殺了便罷。”
說完他輕輕拍了下葉沾衣的肩膀:“太子殿下對四小姐什么心思,別人不知道,大人還不知道么?”
史良咕噥了一句:“這就奇怪了,太子殿下跟四小姐攏共就見了一面,心思怎么就動得那么容易的?”
葉沾衣聽完哈哈一笑:“史大人每天對著祝大人,不如問問祝大人呢?”
史良看向祝南休:“大人您知道太子殿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嗎?”
葉沾衣笑得更大聲,祝南休白了史良一眼。
按照葉沾衣的說法,再加上他對王蕊華的了解,能說出放火下毒殺人的話來確有可能,但是他始終覺得他的意識里并不接受這是葉沾衣的殺人理由。這種意識好像就在他腦子里要跳出來,可是又偏偏觸摸不到。
“祝大人,在下和你商量件事?”葉沾衣又露出特有的欠嗖嗖的笑容。
祝南休問都不問就答道:“我是不可能讓你帶走孫守禮的。”
“可是孫守禮在大人府上也沒什么價值,不如交給我去審審。”
祝南休看著他的眼神里都是質問:交給你審?那孫守禮一天八回都不夠死的。
“大人放心,我保證不殺他就是。”
祝南休搖搖頭,隨后就讓史良送客了。
第二天,祝南休去了王丞相府上送了奠儀,回來后就聽到一個讓他很煩惱的消息:林四小姐決定退出織造商會,如果他有空,四小姐想和他再面議一下。
祝南休自己坐了馬車匆匆趕往林府。
林矣正在院內樹蔭下納涼,祝南休一見她劈頭就問:“為什么要退了?”
林矣每次見他都是翩翩有禮的君子模樣,猛然看到他這樣還有點不適應,上前對他行了禮,低聲說道:“大人請這邊坐。”
祝南休也才察覺到自己有點失禮,稍稍收斂了些情緒,在石凳上坐了。
林矣給他沖了一杯茶:“那我就跟大人直說了,我只是想掙點銀子而已,不懂朝堂情勢,也不想參與你們這些朝廷官員的爭斗,大人對我的幫助我很感激,但是近期發生的事情,讓我覺得很不安。”
祝南休點點頭:“但王蕊華這件事,其實與朝堂爭斗無關,你也知道這其實就是因為…”
林矣打斷他:“大人,如果我們從未相識,王蕊華也不會跟我過不去。”
見祝南休臉色不好,林矣又開口說道:“王蕊華死得慘。”
“不是我做的!”
林矣笑笑:“對我來說誰殺的不重要,我只知道她的死跟我有一些關系。”
“她原是要害你性命的。”
“我也知道,我也恨她入骨,甚至我準備回來之后請大人幫忙從中調和,再或者我去遞狀子告訴,但是現在,她不明不白就這么死了,以后我每次見到大人都會想起王蕊華,無論如何,一條人命足以讓我自省自畏。”
“所以,我覺得必定得跟大人斷交了。”
祝南休看著她,默默起身,默默走出了林府。
“大人留步。”
林矣遞上了敕書:“我不知道還需要走哪些過場,想必敕書是一定要歸還的。”
祝南休一邊接過,一邊沉聲說道:“還需要戶部的一些流序,我這幾天弄好了就派人通知你,四小姐保重。”
林矣頷首:“那就謝過大人了。”
送走祝南休,林素悄悄從院子角落里走出來,柔聲問道:“祝大人,答應了么?”
林矣點點頭,苦笑一聲:“只是,姐姐的跟祝大人的姻緣…”
林素突然插了一句:“史大人沒有來么?”
林矣被問得有點蒙:“啊,應該是沒有,我沒出門送祝大人,也沒看到史大人有沒有跟來。”
林素應了一聲。
林矣覺得林素今天頗有些奇怪:“怎么,姐姐找史大人有事么?”
林素連忙擺擺手:“沒事沒事,因為每次他們都一起來么,所以問了一句。”
祝南休一路上腦海中不停回想林矣跟他說的那些話,心情十分郁悶。
半路上史良來接應他,掀開轎簾就告訴他一個異常震驚的消息:太后娘娘崩逝了。
祝南休問道:“之前沒聽說太后身上不好吧?”
史良攏著嘴小心說道:“聽說是暴斃。”
祝南休愁得撫了撫眉心,太后走得太不是時候了,王子庚的事情還沒處理妥當,王豹那邊還不知道受他影響會不會出什么幺蛾子,官員結黨抱團的事也沒分析明朗,邊境上的蚩離國一直虎視眈眈,難保這次不趁太后崩逝、舉國上下忙于治喪來個趁火打劫。
皇帝陛下是個大孝子,希望他能接受太后的突然離世,同時對內憂外患依舊保持警惕。
當然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準備些奠儀趕快進宮給太后奔喪。
祝南休先回府換一身素色衣裳,囑咐史良也換一件。
史良換好后來祝南休屋內:“大人,還有件事您是不是忘了?”
祝南休在屏風后邊換衣服邊問道:“什么事?”
沒有聽到史良回話,他又問了一句:“史良?我問你什么事忘了?”
說完轉過屏風,發現史良正蹲在地上,使勁往他床底下瞧著。
祝南休快速走到床前,擋住史良的視線,問道:“你趴地上看什么呢?”
史良起身,一臉疑惑地看著祝南休:“大人,你準備夜行衣做什么?”
祝南休干咳一聲:“不是夜行衣,是件黑色外袍而已。”
史良說著:“那不能,我就從沒見過大人穿過黑袍,再說要是衣裳,您干嗎扔床底下呀。”
祝南休見躲不過去,只好尷尬地說道:“呃…那我就直說了,這件夜行衣其實是我外出跟…”
史良猛然嘿嘿一笑:“屬下知道了,大人一定是怕人認出來,所以晚上穿著夜行衣去見了四小姐…屬下猜對了吧?”
祝南休也干笑兩聲,算是默認。
隨后走出房間:“快些吧,太后的喪儀,不可怠慢。”
“哎,來了。”史良臉上的笑意散去,他又看了看床底下的那件黑衣,隨后跟在祝南休后面出了門。
太后娘娘走得太過突然,整個宮內所有人都沒有準備,現下都亂做一團。
皇帝自然是悲痛不已,聽宮人們說自從半夜得知太后去世的消息之后,皇帝一直水米未進。
王子庚也有點慘,作為朝中一品大員,他剛死家中獨女,卻無法在家安撫家眷痛悼愛女,還要在太后的儀喪中做好百官之首的表率,從今日一直到太后下葬那天,他需每時每刻都恪守禮節、大事小情都要處處妥帖,不得有一絲怠慢。
祝南休跟在朝中大臣們的隊伍里給太后娘娘磕完頭,見皇帝此刻的狀態,如果再去提點皇帝要保持警醒仿佛有點不近人情,也只能作罷。
“史良,你之前在府中說我們忘記了什么事?”
史良立馬回道:“是大人之前跟四小姐的交易啊,四小姐備足了太后大壽用的織錦,而且也發動所有商戶都儲備了織錦,可是現在太后崩了,一切織造都只能破白來用,且這是國喪,屬下覺得三年之內皇室貴族是不可能再用織錦了,所以屬下擔心,恐怕四小姐不好跟商會交代啊。”
祝南休心中一沉:怎么把這茬給忘了呢。
林矣看著他一臉奇怪的樣子,忍不住說道:“自然了,所以現在我不但不能逃避,還要想個法子幫大家減少損失才行。”
說完又急著讓人備車。
“現在大家肯定都去商會等我拿主意呢,祝大人,那我就先走了。”
院子里只留下一臉茫然的祝南休。
“祝大人,不多坐會兒么?”
原本正準備離開,聽見林素在背后叫他,免不了要停下來跟她打聲招呼。
“祝大人,請坐。”
祝南休邊落座,邊瞅空看了一眼林素,總覺得她今天一改常態,變得有點怪怪的,包括每次見到她露出的矜持得體的笑容,現在看來也有些…詭異。
“今天林矣不在,很多話我可以當面跟祝大人好好聊聊了。”
祝南休面露微笑:“三小姐有話直說無妨。”
林素低頭沉默了兩秒,又抬起頭笑得一臉燦爛:“我想大人智慧端方,應該可以看出我之前的那些心思,對么?”
祝南休沒想到她這么直接,倒是有點不好意思,只好頷首:“三小姐情深貴重,鄙人福淺難承。”
“哈哈…”林素突然失儀大笑出聲。
“大人不必跟我虛與委蛇,其實在我聽說了大人和王相千金有婚約的傳言之后,我就放棄大半了。”
祝南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束手沉默,繼續聽她怎么說。
“我當時真的很怕將來的某天,丞相嫁女的鑼鼓聲把我的房頂掀了。”
祝南休聽不下去:“三小姐,這事且不說從開始就是謠言,到現在王蕊華已經過身,就不要再提了。”說完起身就要離開。
林素大聲喊道:“王蕊華是我殺的,祝大人恐怕不知道吧?”
祝南休覺得腦袋突然“嗡”地一聲響,他轉身走近林素,死死盯著她。
林素抬眼也盯著他:“怎么?大人不相信么?我說王蕊華是我殺的。”
祝南休冷冷問道:“你為什么要殺她?如何殺的?可有同犯?”
林素坐下來,一臉不以為意,她輕輕啜了口茶,對著祝南休輕蔑地笑笑:“大人不必自作多情,我殺她與你無關,大人如果覺得我有罪,現在就可以將我送官。”
祝南休還是一瞬不瞬盯著她,在她對面落了座,面做平靜地問道:“難不成你是為了給四小姐報仇才殺人的?”
“林矣被她傷害,我自然不想放過她,但我殺她,是因為她在子虛山院對我的羞辱。”
祝南休看著她的臉色由狠戾變為落寞,開始逼問:“不對,你是在替誰掩飾罪狀,依你的本事,斷然殺不了兩個人的。”
林素將視線重新轉到祝南休臉上:“我自然殺不了兩個人,可是我有幫手啊。”
祝南休搖搖頭,故意岔開話題:“本官覺得三小姐想必那日被王蕊華嚇壞了,又聽聞她被人殺害的噩耗,是心智混沌了。”
林素一掌輕輕拍在桌上:“我生平最痛恨我的出身,我的質素姿容從不比那些官家千金差,有些人心底里看不起我們也罷,可是王蕊華三番幾次當眾羞辱我姐妹二人,我恨她入骨,我想她死…就這么簡單,大人想不通,那是因為大人絲毫不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感受。”
祝南休繼續問道:“你如何將她二人殺掉的?”
“容易得很哪。”林素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折了支海棠花在手里把玩。
“大人背著林矣走后,我借口崴了腳,讓吉祥和藍月池先行了一步,原本她們不肯,是我說林矣一個在室女子,大人不方便安置她,要她們速速下山幫忙照顧,我有史大人看顧就好,她們這才先下山的。”
“那還有史良呢?他一路照應你趕路,你走失他會不知?”
林素又笑了一聲:“大人那屬下實在好騙,我只不過跟他說我要去山下更衣,讓他不用等我,他就信以為真了,等我殺完兩個人回來,他還在那傻傻等著呢,呵呵,真是好笑。”
祝南休嘆口氣:“如此說來,本官真替史良不值,他等你許久是因為對你裝有情愫,卻被你恥笑他老實可欺。”
林素狠狠揪下一片花瓣扔在地上:“大人可真好笑,史大人對我有沒有心思,我豈會不知?”
祝南休不想跟她在這件事上糾纏,他最關心的是林素有沒有撒謊,到底是一個弱質女子,是怎樣殺掉兩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