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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心魔

夢想島中文    培福里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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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仲春,戰火方熄的上海灘又遭遇一輪血洗。工人們流血流汗,力助北伐軍趕走了北洋軍,卻沒想到唱著“打倒軍閥,出列強”的北伐軍甫進上海,便聯系紳商,勾結黑幫,掉轉槍口,屠戮工人,搖身一變成了新軍閥。

  而租界之內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顧植民便向殷老板辭去了米店的差事,兩人本想賒下袁煥俠辦化學社剩余的產品、機器,先寄居在袁府樓頂一處小閣子里,再另尋個地點,辦起自己的營生,結果閘北混戰,一場大火將寄存的貨物燒毀大半。

  袁煥俠心灰意冷,大呼留在上海毫無希望,打算去南洋轉轉,想做橡膠貿易,于是將化學社燒剩的余存都轉贈給兩人。

  徐小姐也只得與顧植民另作計議,兩人清點物品,發現再搭建實驗室、生產場已絕無可能,而他們亦無積蓄,只得先賣化學社化妝品余貨,權作資本,再圖洪猷①。

  徐父徐母經過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質,雖還留在徐家花園祖屋居住,卻態度鮮明,支持女兒的“自由戀愛”,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發清苦,自然也無余力幫襯子女。

  顧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賣沒有貼標的化妝品,上海一百來所大中學校已經跑遍,用徐小姐的話講便是顧客群需求早已飽和,再賣其他人,出貨量與利潤都難以為繼。

  嚴冬漸至,上海灘徹底易主,新到任的張市長雖是行伍出身,但行為演講卻不像以往軍閥那等粗鄙,一時間上海灘的實業家與商人大受鼓舞,就連袁煥俠也著了道,從南洋回來后便日日夸國民政府大有可為。

  顧植民私下在房里詢徐小姐意見,她卻不響,只是冷笑。

  這日顧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妝品渡江,準備到浦東去走走看,剛從電氣碼頭下了渡船,便見一隊軍警穿著新式服裝,個個張牙舞爪,押著幾個衣衫襤褸的囚犯往張家浜而去。

  他覷其中一人眼熟,便隨看熱鬧的人群,仔細一打量,竟是當初帶領錫箔廠工人支援車場戰事、在新閘橋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書生!

  街上人群洶涌,顧植民強擠過來,湊到已滿面血污的書生身前,伸手牽他衣袖。書生茫然回望,看樣子剛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認不出他的模樣。

  “先生!先生!”顧植民鼓起勇氣喚他,“你這是犯了什么罪?”

  書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沒的罪。”

  顧植民還要再問,卻被前頭幾個軍警發現,以為他是同黨,持槍便沖過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只大手突然伸過來,將他一把拽進人群,然后七轉八轉,藏進臨河的一爿酒館里。顧植民十分詫異,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廣勝!怎么是你?”

  幾年未見,許廣勝明顯豐潤許多,看樣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燙一壺姜酒,要幾個小菜,拉著他坐在樓上,小酌幾杯。

  他自稱去年在法國巡捕房做包打聽時遇到貴人,被紹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②,今日便是來浦東太古碼頭查點進口面粉。

  “說來是個笑話。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來的?卻是老板當年在香港見中國人門上常貼著‘大吉’兩字,便想借來當公司名字,誰知道洋人不會寫中國字,將好端端的‘大吉’畫成了‘太古’,于是以訛傳訛,延續到今,反倒成了一段佳話——洋人有時候,也可愛得緊。”

  顧植民倒沒覺得洋人可愛,卻深為兄弟的步步遷升而自豪,對酌兩杯后,許廣勝得知他還在推銷化妝品,不禁勸道:“當初你找我賣香粉,我詢了不少太太小姐,都對國貨新品全無興致——植民,你又何苦非自陷在這行當里?人生海海,通路萬千。我去找大班,也幫你在洋行謀個職位,如何?”

  顧植民思忖半晌,才開口道:“若有能賣化妝品的洋行,也不是不可以…”

  許廣勝臉色驟變,兀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化妝品!化妝品!植民,你這頭腦要拎清楚——我也不認得什么做化妝品的洋行!”

  顧植民見兄弟惱火,也不明所以,只得再敬他一杯酒,暫且不談營生之事。

  “廣勝,我記得太古碼頭在陸家渡那里,你如何跑到張家浜來看熱鬧?”

  許廣勝苦笑一聲,悶頭只是飲酒。顧植民猛地明白了幾分。

  “難道,你還在打聽我姐姐的下落…?”

  許廣勝將壺中酒都傾到杯中,長嘆一聲道:“總就覺得她流落在上海灘上,浦西那頭我已經走遍,或許浦東的漁村里還有一絲希望?”

  “廣勝…”

  顧植民心里忽然透亮起來——為何每次談及化妝品許廣勝總會莫名慍惱,因為他還在記掛著姐姐,這惦念太深太重,以至于他責恨起一切導致姐姐意外的細枝末節,其中便包括自己好心為姐姐調制的“護膚香膏”。

  心魔難破。

  顧植民為兄弟的癡情深深嘆惋。許廣勝卻收斂起情緒,指著站在河邊的一排囚徒,叮囑道:“如今上海灘不論華界、租界,到處在搜捕赤色分子,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你好端端的,千萬與他們劃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書生我認識,他分明是個好人。再說赤色分子也并未殺人放火,他們不也是為了窮苦百姓,怎能憑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這世道只有成敗之別,怎有好壞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報,那翠翠便不會無影無蹤…”

  他話音未落,便聽河邊喧嘩起來。那個書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著什么口號。隨即一排沉悶的槍響,幾個囚徒胸前血花飛濺,紛紛摔進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頓時泛起一片殷紅。

  顧植民已沒有心緒喝酒,許廣勝也要回太古碼頭上去。兩位兄弟在張家浜渡口分別,顧植民跑去教會學校兜售一圈,只賣出兩樽香膏,尚不能彌補往來的船票。

  他拖著一身疲憊,等到黃昏時分,才乘渡輪歸航,但見殘陽如血,冷風呼號,唯有黃浦江浩浩湯湯,朝無邊無際無情的大海奔騰而去。

  袁煥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對這對寄居的窮親戚也沒有好臉色。顧植民放好貨品,爬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推開小閣子門,卻見徐小姐拿著一份報紙,滿面都是愁容。

  他忙問究竟,誰料徐小姐卻忿忿道:“你們這些男人,盡是些面孔干凈、心底齷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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