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去取和氏璧,這么大的動靜肯定是瞞不住人的,事實上劉協平日里頒發的普通詔令肯定是用不上和氏璧的,那玩意本來就是象征意義大于實質意義,頂了天了也就在冊封皇后,冊封太子等重大關乎于國本的問題上用一用。
所以荀悅也只能實話實說:天子欲再行禪讓事。
于是當天,洛陽就炸了。
隔天,許都就炸了。
再隔一天,并州就炸了。
事實上作為主角的曹操倒是感覺也還好,畢竟這事兒他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而且實話實說,這次和上次的具體情形相差太大,事實上他只要不接,問題總也不是太大的。
劉協總不可能是為了要殺他么,真要殺人也用不著這招,怎么看,都像是劉協在利用這一招逼迫曹操就范。
其實想想就知道了,現如今天子權柄日重,曹操的權柄日輕,否則曹操也不至于生出退休養老的想法了,在這種情況下提出禪讓,怎么看都像是鬧著玩。
沒人會將這樣的禪讓當真,只會理解為針對曹操的敲打。
就感覺跟鬧著玩似的,兒戲中透著天子的小頑皮,又有著那么一點斗氣的意思,說實話反而倒是顯得這一對君臣頗為相合。
但對于滿朝文武的其他群臣就完全不一樣了啊!
天子會不會另有深意?
當然會啊,那可是天子,怎么可能會沒有深意,而且這次的這個深意怎么看都不是沖著曹操去的,至少不是沖著曹操本人去的。
曹操只需要拒絕,這次禪讓對他本人幾乎沒有影響。
然而在如此嚴肅的政治事件之中,群臣是不是要上表表態?
那這個態要怎么表呢?義憤填膺,捶足頓胸的表示‘吾與曹賊勢不兩立’?
別鬧了,曹賊明顯還是深得天子信重的,否則曹操退休,天子直接點個頭批準就是了,何必要來這樣一出。
更何況這次禪讓的起因就是因曹操不愿意去當雍州刺史么。
考慮到雍州作為一個新建的州,戰略位置之重極重,且治所在故都長安也讓其在政治上的意義無限擴大,西邊并過來的漢陽與南邊并過來的漢中又都是軍事重鎮,這本就是非重臣不足以撫鎮之地。
真的很難說從中央到雍州,這權柄到底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何況他那大司馬錄尚書事的官職又沒給他卸掉。
這就很明顯這一對兒翁婿之間并不是真的翻臉,只是在斗法而已。
那,寫曹操公忠體國,給曹操求情?
那更扯淡,現在是天子要禪讓,這特么求得是哪門子的情。
這要是敢肯定曹操的功績,下一步是不是就得退而求其次讓他這個魏公進位為王?
于是想來想去,群臣發現實在是沒有辦法能夠獨善其身,他們都快要被難死了啊。
當天夜里,尚書臺群臣齊刷刷的來到了荀府,非得逼著明明已經退了休的荀彧來給他們出主意。
劉備跟他們不是一掛的,他和他那批手里有兵權的禁軍將領必須單獨表態,他們彼此之間也商量不著。
荀彧也為難,老子好不容易逃離了政治漩渦,安安心心當我的萬戶侯當的好好的,怎么就非得拖我下水呢?
理由當然也很充沛:眼下賈詡、司馬懿、種緝、荀悅,這些“最懂陛下”的文臣都不在,不找你來出謀劃策,還能找誰去呢?
“此事,倒也不算復雜,由咱們分別上表肯定是不行的,這表奏無論怎么寫,都必然是問題,怎么寫都不合適,其實與其去想天子的深意,不妨想想咱們事到如今哪里還有出路?這條僅剩的出路自然就是天子的深意了。”
“荀公,我等正是實在不知何處是出路,所以才不得不求教于您啊!”
“既然從哪上表都有問題,為什么一定要給天子上表呢?”
“如此重大的事情難道還可以不上表,裝死么?”其實這事兒不上表不是不行,但除非是所有人都不上表,將此事純粹當做天子于曹操兩個人的胡鬧,裝死,糊弄過去就完事兒了。
這叫法不責眾。
但怕就怕在有人悟出了天子深意不告訴他們,導致有些小部分的人偷偷上表,如此,則沒上表的人自然也就犯了嚴重的政治路線錯誤了。
“我是說,非得給天子上表么?”
“不給天子上表,還能給誰上表?”
“諸公這是何意,難道許都現在,不是太子監國么?”
要不怎么說人家荀彧是再世張亮呢,一句話就點醒了夢中人。
對啊!
這個監國太子實在是存在感過于稀薄,以至于大家都把他給忘了。
此事當然是要由太子出面上表,群臣在后面聯名更合適…個屁啊!
太子現在連話都不會說的啊!
所以這事兒豈不是還要落到皇后的頭上么?
至于這個皇后…啊,群臣一想到皇后,就又是一陣腦仁疼。
首先,現在宮里有仨皇后。
其次,皇后自從上次胡搞過一次之后她本人和曹操的關系現在變得很是僵硬。
最后,此次天子和曹操都出征了,因為害怕皇后再搞什么騷操作,大家并未有任何串聯,但卻十分默契的,齊齊把皇后給…架空了。
所以眼下讓他們如何去找皇后分說此事呢?皇后會配合他們么?
應該說,以皇后那小心眼,沒有大局觀的性格,恐怕肯定是不會配合他們的吧!
莫非,這,才是陛下的深意?
讓他們這些朝臣去求皇后,以此來穩固皇后的地位,重拾監國的威望,至少也是…深意之一?
至于深意之二,自然便是沖著那些無數的曹操舊部了。
現如今曹操的那些舊部都不在中樞做事,但也各個都是封疆大吏,在得知天子又要耍禪讓把戲,卻又得知天子重新捏了一個新雍州,曹操的這些舊部們的心思其實遠比許都的朝臣來的更加復雜。
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其實又分為兩波,一波是已經進入軍機處的,如曹仁、張遼、夏侯淵等人現如今都已經是跺跺腳也能讓天下抖三抖的重臣了。
實話實說,曹操作為靠山對他們而言的意義已經不大了,他們也都是漢臣而不是魏臣,從政治前途的角度上來講,曹操甚至已經嚴重阻礙了他們的政治前途,使得他們根本沒法再進一步。
想來這至少對并不姓曹或夏侯,又極為年輕的張遼來說應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如果曹操可以退休,以一種遠離廟堂卻并不被清算的方式離開,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大家也都看得出來天子與魏公之間有點鬧著玩的幼稚,自然也就不擔心曹操會被架在火上烤,那還不趕緊表忠心?
于是乎這些封疆大吏紛紛上表,表示自己生是大漢的人,死是大漢的鬼,在大是大非面前沒有絲毫妥協的余地和可能性。
就算陛下真的禪讓給其他人,他們也只會選擇亂命不受。
可憐的曹操,明明什么也沒做,便失去了他最信任的臂膀.
然而這些封疆大吏其實還算是好的,應該說是所有的朝臣中上表最沒有負擔的,嚴格來說,這些進了軍機處或是當上了刺史的他們與曹操甚至都是平等的關系,他們的上下級關系已經很淡了,更多的還是出于一種派系感情。
但是如董昭、蔣濟等依然將自己的政治前途與曹操的魏國公府緊密捆綁著的,魏臣而非是漢臣,此時真的是快要覺得自己瘋了。
別人都可以去譴責曹操或是向天子去寫奏表表忠心,但唯獨他們不行,他們的前途甚至于身家性命都在曹操的手里攥著呢。
端誰碗服誰管,他們上表給朝廷的話,那是真沒什么可說的,于是乎齊刷刷的選擇了裝死不上表。
但對他們來說,曹操去當雍州刺史其實是一件好事,這樣一個新捏出來的州,其中大部分地盤也是朝廷這一波新收進來的,也就是說編制很多但人員缺口卻很大。
以曹操的威望如果去當這個雍州刺史的話真的可以說跟州牧的區別也不大了,他在自己地盤所舉薦的人才,只要不是特別離譜,尚書臺肯定都會批,也就是說,他們極有可能直接一躍而成為兩千石的太守的。
眼下府臣與漢臣的通道早就已經打通了,而雍州,是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的,去雍州當官簡直就是一條青云路。
所以他們當然要給曹操寫信,想盡各種辦法勸說他不要退休,同時,做出和朝臣們完全一樣的選擇:上表給皇后曹曦。
當然目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朝臣們給曹曦上表,是希望曹曦以監國皇后的身份訓斥曹操一番,他們跟著聯名表個態,不就完了么。
既增加了皇后的威儀,又解決了政治正確的問題,他們也不會得罪曹操,至于皇后與魏公的父女關系,那就是你們的家務事了。
曹操的這些魏臣給皇后上表,卻是反而希望曹曦能以監國皇后的身份去阻勸天子,希望天子不要胡鬧了。
你們兩口子之間比較好說話么,再說勸諫天子本來也是皇后的基本責任。
于是壓力自然而然的就傳導到了曹曦這邊。
曹曦一看好啊,你們這些大臣平日里什么時候把我放在過眼里?現在想起我來了?
我老公和我爹在斗氣,你們就想把我推出來左右為難?
早你們怎么不拿我當監國皇后?
于是搞笑的一幕就出現了,曹曦干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懵逼的事兒:她把和氏璧緊緊往自己懷里一揣,對著來取玉璽的荀悅瘋狂輸出:
“為什么要逼我?你們為什么要逼我?我只是一個女人,你們朝堂上的事情我明明什么都不懂,我兒子才兩歲我監的是什么國,我監得是哪門子國?誰特么拿我當過監國?陛下現在春秋鼎盛,連我爹都是春秋鼎盛,玩這一套有意思么,有意思么?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考慮考慮我的感受?我不寫,我什么都不寫!”
劈頭蓋臉就沖著所有的群臣發了一頓無名之火,當著群臣的面將能砸的東西都給砸了。
砸完了就哇哇哭。
再然后,可能也是頭一次見到曹曦如此瘋狂,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劉禪一把抱住和氏璧,十分聰慧的用他那稚嫩的,不成句子的單詞說道:“你們,討厭,走開,殺掉!”
卻是一下子就讓事態變得嚴重起來了,甚至有些人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
太子會說話了,而且還說了一個殺字。
即便是這位小太子只有兩歲,但也依然讓人心驚膽寒。
要知道,太子從來都是朝廷的二號人物,古往今來但凡是皇帝在老了之后就沒有不壓制太子的。
劉邦老年時想讓周勃殺掉樊噲,周勃鳥都不鳥他:就樊噲和呂后的那個關系,你讓我殺樊噲是想讓我陪你下去作伴吧。
劉邦都能出現使喚不動周勃的情況,可想而知這樣的事情是何等的敏感。
所以當太子開始開口說話之后,太子的權力本身就是在分割皇權。
雖然還不知道太子現在是不是已經記事兒了,但這件事等他長大了以后一定會從故紙堆里翻出來。
如果逼迫太過,太子會怎么想?
當年就是你們這些人逼迫我娘!
所以,誰還敢再繼續逼迫太子呢?
卻是劉曄不小心地嘀咕了一聲:“天子遠謀,什么都算到了,卻是算不到皇后她…哎”
眾群臣聞言紛紛點頭,對這個政治智慧幾乎為零的皇后也是真的有點無語了。
其實這事兒挺顯而易見的是:天子搞了這么多的事,不都是為了你么?
曹操一系的魏臣和我們這些漢臣現在可都聚攏在您的麾下,等待著您的號令了啊!
難道您沒有意識到,一場禪讓鬧劇,已經讓您成為眼下這朝中最有權勢的人了么?
天子分明是知道你這個皇后不好做,此前做錯了事,在有意的樹立你的威信啊!
你說我們沒拿你當監國太后,可我們現在不是齊刷刷的在求著你么?
到底是誰在辜負天子的一番苦心呢?
卻是陳群突然道:“此,未必就不在天子的大慮之中啊。”
“什么?”
群臣一聽立馬就來了精神,紛紛堵著陳群讓他說個明白。
陳群見狀也只有苦笑,抱拳道:“諸位,我也是在瞎猜,只是覺得…作為枕邊人,陛下又怎么可能會不了解皇后呢?而以天子的遠謀大慮,又怎么會不考慮皇后的反應呢?”
“那天子的目的是…難不成是為了給郭后讓位?這…可是不可能啊,魏公又不是郭后的爹。”
“我當然不會往郭后的方向去想,只是諸位,天子不惜以禪讓為籌碼,要的,又豈會只是皇后在咱們的逼迫之下寫一個詔書這么簡單?”
荀悅聞言也嘆息了一聲道:“諸位,先別忙著在皇后身上找問題,捫心自問,咱們這段時日,是不是真的待皇后太過輕視了呢?皇后不懂朝局這自然不假,可是皇后作為一介女流,不懂難道不是正常的么?誰是天生就懂的?不懂難道不應該學么?可你們教她了么?”
“我朝自章帝以來,外戚之禍便始終都是朝局的最大毒瘤,難道我朝這數位太后全都是虎毒食子的狠毒女子么?說到底,還不是與咱們當今的這位皇后一樣,不懂,不能,不會,不得已只能依靠娘家人么?”
“你們應該知道,陛下讓漢陽的王異擔任巾幗將軍,有意擴大大長秋之事吧?好好想想吧,皇后今日發的這頓火,真的是無理取鬧么?我倒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天子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