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收到周忠的奏疏時,剛剛對零陵郡的情況進行了一番梳理。
總體來說,情況不容樂觀,至少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零陵雖然已經納入中原版圖四五百年,可是在文化意義上還是邊疆,保留了相當多的本土信仰,對來自中原的制度、教化很少。書同文、車同軌的影響不能說沒有,只能說微乎其微。
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點:
一是絕大部分人是文盲,書同文對他們來說沒影響,反正他們也不認識字,只有體制內的人才需要通曉書寫。
二是因為地形限制,水路交通發達,陸路交通受限,馬車更是昂貴且不必要的交通工具,禮儀的意義更大,只有官員和少部分士紳才有意愿和能力承擔,絕大部分人還是選擇步行或者乘船。
簡而言之,普通百姓對遙遠的朝廷沒什么概念。他們一輩子也走出山村,見不到朝廷的人,朝廷怎么樣,是秦是漢,皇帝是誰,和他們沒什么關系。
因此,他們對改朝換代之類的事根本不關心,只關心自己的利益是否會受損,一言不合就造反,只要郡縣官員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又偃旗息鼓,和沒事人似的,扛著武器回去種地打獵。
因為耕地少,打獵成了補貼生活的重要手段,所以本地人大多擅用弓弩,而且上山下坡如履平地,是天生的山地戰士,精悍者數不勝數。
就像草原上的牧民是天生的騎士一樣。
這樣的百姓是最好的兵源,前提是能用好,否則他們就會成為麻煩,像潰瘍一樣。
遺憾的是,能利用好這些優勢的官員非常有限,大部分人只想敷衍了事,混過自己的任期,然后想辦法盡快調離。在他們眼里,到這里任職只是一個過程,甚至是一個懲罰,沒幾個人想用心治理地方,推行教化。
這大概就是西南地區直到明清才能改土歸流的原因。
地理條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身為時代精英的士大夫沒有足夠的責任心,只想著個人的利益,盡快調離這些偏僻之地,去更富裕的地方,最好是入朝為公卿。
了解了這些之后,劉協很沉默,也更堅定了之前的想法。
相比于對外征討,對內的融合、教化顯然更迫切。內部都是夾生飯,如何才能安心西征?
關鍵中的關鍵,還是要改變士人的觀念,要讓他們將踐行圣人教化的觀念落到實處,而不是掛在嘴上。
簡而言之,如果不能對邊遠地區有深刻的認識,做不出政績,就不要指望位至公卿了。
你們不配。
心中只有中原腹地那一小片地方,豈能治理天下?
劉協首先將這些想法和賈詡、張濟聊了,然后又和身邊的散騎、尚書們進行了討論。
賈詡、張濟非常支持。
一向很少對政治發表觀點的張濟說,若是天下官員都能如陛下所言,當初涼州又怎么可能亂上百年?那些關東士大夫到了涼州,只想貪污,根本無心治理,也不在乎涼州人的死活。他們捅出簍子來,拍拍屁股就調任了,還得由涼州本地人來解決。
賈詡也有些感慨。但他沒像張濟說得那么直白,只是說,儒生們都會高談教化,但是能落實到行動上的人卻不多。陛下巡視天下,為天下士大夫做了榜樣,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劉協聽了,忍不住想笑的同時,也理解了賈詡勸他創新制度,周期性的巡視天下的深遠用意。
這樣的事,只有天子親自推動才有成效。
如果天子自己坐著不動,卻希望地方官員行動起來,很難落到實處。
他忽然之間也明白了,為什么二十一世紀的華夏會在各地不停的調研,很少會留在京師。
賈詡的這個建議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得不說,閻忠對賈詡的評價非常貼切,他不僅有陳平一般的奇謀妙計,也有著與張良一般的見識高度,不愧是賈生的后人、涼州的精英。
散騎、尚書們也贊同劉協的觀點,尤其是剛剛入職的蔣琬、劉敏、賴貢等人。
他們都是零陵本地人,有一腔熱血,更對本土有著深厚的感情,當然希望家鄉能和中原一樣富庶、文明,而不是中原人眼中的邊鄙、蠻荒之地。
反復討論后,劉協決定先在零陵建學堂。
郡縣都要建。縣學推行普及教育,為本地培養官吏,郡學則提高層次,培養縣令長、尉、監等官員,開拓他們的視野,塑造天下的觀念,為他們走出零陵打下基礎。
在劉協的計劃中,將來要有相當一部分公卿要出自邊郡。
只有如此,他們才能真正融入華夏文明,華夏文明的邊疆也都能實質性的拓展。
賈詡高度贊同,并提出了一個建議,特設一屆講武堂,專門招收江南四郡的子弟,以研究山地作戰為主要任務,選擇優秀人才,為南征交州,以及將來更遙遠的征伐培養后備力量。
劉協表示同意,并與虞翻取得了一致意見。
但僅有軍事是不夠的,治理地方還要靠法度。
就在這時候,周忠的奏疏到了。
看完奏疏,又看到最后的推薦名單,引起劉協注意的卻不是滿寵,而是高柔。
他當然知道高柔是誰,只是不知道高柔已經是司空府的令史,而且如此得周忠欣賞。
看來周忠將自辟掾屬的權力利用得很充分,一點沒浪費。
劉協權衡了一番后,隨即給周忠回復。他打算在零陵駐蹕一段時間,為當地培養人才,其中就包括法律制度。高柔家傳律令之學,又有司空府的履歷,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才,希望調來零陵擔任祭酒,順便熟悉地方的情況。如果能勝任,將來就地轉為司空府南長史。
草擬完詔書,賈詡正好來了,劉協就將詔書讓賈詡看一下,想聽聽他的意見。
賈詡看完,想了想,說道:“何必司空府南長史,不如建一個律學堂,由他出任祭酒,順便負責律法的改革。自從董仲舒改造儒門,以春秋決獄,至今三百余年,積弊已深,也到了該改革的時候了。”
執筆擬詔的新任尚書蔣琬聽了,當即暴起。
“太尉這是要掘儒門的根基么?”
劉協和賈詡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隨即異口同聲的說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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