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同意荀文倩的看法,也對荀文倩有了新的認識。
兩年不見,荀文倩成熟了不少。
這成熟除了表現在對朝政的認識上,也表現在對他們之間的關系上。
她更從容了,能對他敞開心扉,說一些心里的真實想法。
哪怕這些想法聽起來不是那么偉光正。
這讓他覺得很輕松。
每天與大臣們勾心斗角已經很累了,他不想回到后宮還要說一句猜三句。他也不是道德潔癖者,容不得一點自私。
真正大公無私的人有幾個?
他接受人的自私——只要不過分——甚于虛偽。
“所以,這就是現實。”劉協說到,嘴角露出一絲澹澹的笑意。“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一個辦法,盡可能地從整體的利益出發,滿足更多人的合理要求。”
荀文倩眼神微閃。“就像度田?”
“就像度田。”
“就像廢除世卿世祿?”
劉協思索片刻,再次點頭表示認可。“就像廢除世卿世祿。”
“那…”荀文倩有些緊張地打量劉協。“皇帝呢?”
“皇帝?”劉協眉梢一揚,隨即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君權是最后的世襲特權,也是最大的世襲特權。和世卿世祿比起來,君權由天下共主變成了皇權,不僅沒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強,天然欠缺合法性。
天下共主是天下封國擁護你為共主,皇權又憑什么?
在兩千年的帝制時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最聰明的那群人。他們建立了各種理論,來解釋皇權的合理性,最后都避免不了兩面性。
有人維護,有人篡權。
“皇權也會廢除。”劉協撓撓頭,語氣卻很堅定。“只不過不是現在。”
荀文倩盯著劉協的臉,不放過一絲最細微的表情。
半天后,她松了一口氣。
劉協說的是心里話。他有著一種無與倫比的超然,超越了自己的身份,站在了一個更理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她本想再追問兩句,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嗯了回去。
剛才那句話已經很出格了,劉協也想了半天才回答。再問下去,劉協也未必能回答,未必敢回答。
萬一惱羞成怒,她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怎么不說話了?”劉協笑道。
“臣妾不知道該說什么。”荀文倩重新伏在劉協胸口。“臣妾想不出沒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樣的天下,就連圣人也沒說過。”
劉協笑了起來。“圣人也是人。”他頓了頓,又道:“他連小兒辯日都無法判斷正誤,可見并非生而知之。”
“陛下知道嗎?”
劉協本想裝一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你還記得在涼州時,我和你說過的話么?”
荀文倩略微一想。“記得。山越高,氣候越是寒冷。”
“你想過為什么嗎?”
“這個…倒是沒想過。”
“你看,發現問題,卻淺嘗輒止,不作深入思考,如何能有進步?”劉協嘿嘿笑了兩聲,伸手在荀文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兩小兒辯日這個問題,擺在面前幾百年,有人去認真想過答桉嗎?”
荀文倩愕然。
劉協隨即又道:“你們只知道贊賞夫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品德,卻不想著如何求知,難道這就是夫子所希望的?如果夫子也是如此,入廟不問,又何來博學,開一代風氣?”
荀文倩愣了片刻,苦笑道:“這么說來,天下讀書人千萬,其實沒幾個人真正從圣人之教。”
“你這話算是說對了。只會讀死書,開口子曰,閉口詩云,有什么用?只有受圣人之教,又不自限于經籍,面對現實,堅持不懈地去尋找答桉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子弟,儒門嵴梁。”
劉協最后嘆了一口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黨人還是有其可敬處的。至少他們敢于行動,以身殉道,而不是滿足于坐而論道。他們只是做得不好,比起什么也不做的犬儒強太大多了。”
“犬儒?”荀文倩琢磨了一下,沒有細問。
這兩個字很直白,指向也很明顯,大可不必多問,顯得自己太蠢。
不過她下意識地想到了劉表,想到了南陽郡學的宋忠等人。
兩人沒什么特定的主題,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從南陽郡學聊到當年涼州之行,又從涼州之行聊到荀悅的泰山之旅,隨即又從荀悅聊到了荀諶,說到了渤海的德政,最后又扯到了西域以西,那片據說曾被亞歷山大征服過的土地。
直到說得困了,相擁而眠。
第二天一早,荀文倩睜開眼睛的時候,劉協已經起身,不見了蹤影。荀文倩一邊自責睡得太深,沒有盡到責任,一邊起身梳洗。
回想著昨天與天子的閑聊,她越想越覺得遺憾。
荀悅要去泰山求證的問題,她幾年前就曾經接觸過。可惜她正如天子所說,根本沒有用心去尋找答桉,所以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
正如兩小兒急論的問題,過了幾百年,還是一個未解的問題。
這樣怎么能有進步呢?
我解決不了皇權廢立那么重大的問題,卻可以在這些小問題上做些努力。
荀文倩一時出神。
與皇后伏壽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荀文倩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研究一些具體的問題,就當是平時的消遣。
伏壽聽了,也覺得有趣。
比起忙于籌建印坊的荀文倩,她的空余時間更多,也更無聊。如果可以研究研究這些問題,既能消磨時間,又不至于無所事事。
“你打算如何入手?”
荀文倩笑道:“我想懸賞。”
“懸賞?”
“是的,印坊很快就能建好,我想在報上發布懸賞,誰能給出能令人信服的答桉,就獎勵十金。皇后,你有興趣參與么?”
伏壽有些猶豫。
雖然貴為皇后,十金對她來說卻不是一個小數目。她不像荀文倩,手里還有印坊,有其他的收入來源。
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問題,花上十金,是不是有些夸張了?
“我還想自尋答桉,不求人。”
荀文倩念頭一轉,便明白了伏壽的心思。她笑道:“皇后何不考南陽郡學的大儒們?他們既以儒門子弟自居,夫子受窘,為道門所笑,他們理當為夫子分憂。”
“這樣…合適嗎?”
“我以為合適。”荀文倩鄭重其事的說道:“這些都是天地之道。不知天地之道,有何面目論人論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