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想了想。“我只是略知而已,不足以和天子論道。天子如果真想了解《太平經》,我可以推薦從兄仲豫(荀悅)去見駕。”
唐夫人打量了荀彧兩眼,沒有再說什么。
荀彧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答案卻比她想要的還多。
這是好事。
說了幾句浮屠道與黃老道的異同,他們又將話題轉到了安息國。
對于安息國,荀彧的了解要詳細得多。
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安息的情況與秦國有點類似,曾經從屬于一個更大的國家,后來居上,反客為主,成了一個大國。
據說那個大國由一個年輕英主創立,后來英主早夭,其部下大將爭立,混戰多年,以致實力消耗,控制不住各自的部屬,紛紛立國。
荀彧說到這些時,不時嘆息,眉宇間竟是化解不來的憂慮。
唐夫人感受到了荀彧的擔心。“你擔心天子步那個英主后塵?”
荀彧猶豫了片刻后,點了點頭。
“我覺得不會。”唐夫人很有把握的說道。
“為何?”
“你知道的事,天子也知道。既然知道了,他就不會不做準備。”唐夫人想了想,忽然笑了。“文若,這也許就是他不放棄儒門的原因。儒門雖不能創業,卻可以守成。”
荀彧本想反駁唐夫人“儒門不能創業”的觀點,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唐夫人“儒門可以守成”的觀點有理。
天下道術中,最擅長統一人心的非儒家莫屬。
天子也一直強調要教化天下,將華夏的衣冠文明推廣至四夷。面對這樣的偉業,道家沒有這樣的意愿,法家則沒有這樣的能力,唯有儒家可以做到。
只是這樣的儒家需要更強大的力量,先秦時期的儒家不夠,董仲舒之后的儒家也不夠。
天子提倡四民皆士,或許就是為了讓儒家更進一步。
結合楊彪的《儒門再易論》,荀彧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邏輯,不由得一拍大腿。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唐夫人問道。
荀彧笑笑,搖搖手。“不可說,不可說。”
他頓了頓,又道:“我雖然覺得可能如此,卻不敢斷定天子的想法是否如我所想,暫時不宜聲張,以免有臆測上意之嫌。”
唐夫人忍俊,抿唇而笑。
荀彧隨即說起了這次的新犁試驗,情緒也跟著高昂起來。
最初收到石韜等人的消息,說有一種新式的鐵犁,可以提高耕種效率,問他有沒有興趣推廣時,他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幾個年輕人,以前又沒有做工匠的基礎,能做出什么來?
只是河南戶口損失太大,他需要盡快恢復生產,只要能提高生產效率的辦法,他都想試一試。再加上石韜等人又是潁川人,既然找到他了,他總不能一點機會不給,就答應了。
結果大出他的意外。
這種新式鐵犁使用一牛牽引,一人扶犁,效率比現有的三牛兩人犁更好,破土、翻土一氣呵成。農曹找來的老農用完之后,就迫不及待問這犁能不能留下,實在太好用了。
他也很滿意,當場決定先制一百只。
“幾個年輕后生,就能搗鼓出這么好用的農具,節省成千上萬的人力,真是讓人意外。”荀彧連連搖頭,表示不可思議。
唐夫人卻一點也不意外。
她在太學待了大半年,太清楚農學堂、工學堂的發展情況了。
一開始,農學堂是沒人愿意去的。大家還是習慣的認為經學才是真正的學問,農學只是雜學。只不過農學堂的伙食好,才有貧困子弟想因此解決食宿問題。
石韜、孟建等人是因為諸葛亮的建議才考的農堂堂。原本也沒太當回事,但后來有人做出了成績,解決了一些軍糧制備問題,得到了太尉府的嘉獎,他們才認真起來,隔三岔五的跑田頭。
后來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但她對石韜等人搞出一點成績早有準備。
所以看到這份圖紙的時候,她才第一時間拿來給荀彧看。
與荀彧覺得是給石韜等人機會不同,她覺得石韜是在給荀彧機會,幫荀彧忙。要不然他們何必跑到河南來試犁,在關中就可以。
但她沒有說破。
以荀彧的聰明,應該很快就會反應過來。
她應該給荀彧留點面子。
劉表坐在榻上,用蒲扇扇著風,看著案上新印出來的圖紙清樣,眉頭緊皺。
墨香陣陣襲來,卻讓劉表有些喘不上氣。
袁術站在他對面,手里搖著馬鞭,輕拍大腿,臉上掩飾不住得意的笑容。
“劉景升,印坊已經建起來了,速度很快啊。這弘農王夫人雖是女流之輩,手腳卻麻利得很。你這邊也得抓緊了。早一天畫完,早一天讓人翻新。再怎么說,洛陽城也是大漢曾經的都城,總這么荒著可不行,你說是吧?”
劉表斜睨了袁術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沒搭理他。
他知道袁術有意無意的刺激他,說他動作太慢,還不如一介女子,想讓他加快一點速度,將其他違制的宅第繪制完成,公諸天下。
但他不愿意。
真要把那些宅第全繪制完成,士大夫的體面沒真的沒有了。
那些上了名單的,都會被后人唾棄。
他原本以為荀彧會出面反對,萬萬沒想到荀彧竟保持一種旁觀的態度。從唐夫人如此迅速的速度,說不定還得到了荀彧的支持。
荀彧是瘋了嗎?還是說,和袁術一樣,為了富貴,選擇了向天子屈服?
其實以荀家現在的實力,就算他不肯屈服,天子也不會趕盡殺絕,最多是表示一下不滿。
就像將他從河東遷到河南一樣。
他明明可以避免這場災難,為什么選擇助紂為虐?
一想到這些,劉表的心情就非常糟糕。
“唉,對了,司徒的那篇《儒門再易論》你讀了沒有?”袁術突然來了興趣。
劉表不作聲。
楊彪的文章激起了那么大的反應,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不想和袁術討論這篇文章。
他對這篇文章中表現出來的態度深惡痛絕。
別的不說,楊彪將天子的所作所為看待順應時局的有效措施,擺明了就是阿諛奉責。
身為三公,竟然寫出這樣的文章,弘農楊氏的風骨算是徹底崩塌了。
曾經的正人君子楊彪,已經淪落為和袁術一樣的紈绔,眼中只剩下權勢和富貴。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
“我病了,身體不好,怕是完成這項偉業了。”劉表寒聲說道:“我已經上書天子,請求致仕,歸鄉養病。天子派什么人來配合你,我就管不著了。”
袁術一點也不意外,咧著嘴笑了。
“你哪天走?”
“怎么了?”劉表嘿了一聲。“你忙你的,不用送我。”
“要送的,要送的。”